「既然是兄終弟及?憑什麼是西邊的外甥承繼大統?」寶鋆憤憤不平道。
這天晚上開小會非議上諭的,當然不止載治一家,京城里有小紫禁城之稱的恭親王府書房里,同樣開著小會。
「佩蘅!」奕忻坐在太師椅上滿臉嚴肅道︰「上諭上明明寫著承繼文宗顯皇帝為子,入乘大統,這是兄終弟及嗎?嗯?」
佩蘅是寶鋆的字,所以奕忻這樣叫他。
寶鋆立馬雙手朝天一抱拳,激憤道︰「可如今駕崩的不是文宗顯皇帝而是我大行皇帝!」
這時候坐在沙發上的兵部尚書沈桂芬,發話了。
沒錯,是沙發,不過現在京城所有王公貴族家里大概也只有奕忻家開始使用沙發。
「佩蘅,」沈桂芬故意拖著長長的腔調︰「上諭中也沒說現在駕崩的是文宗顯皇帝呀……」
這個?寶鋆頓時給繞了進去,一時間臉紅脖子粗答不上話來。
要說這位寶鋆大人,文化水平可不低,乃道光十八年進士。不過他畢竟是滿人,這滿人就算漢學再好,在漢文字這復雜的游戲中總還是欠點火候。像恭親王奕忻這種學貫中西各方面學識都老而彌堅的滿人,準確說應該歸類于偉人,當然是鳳毛麟角的少數。再說寶鋆雖進士出身,但他也帶過兵打過仗身上武人的氣息,很濃。再加上他出身寒微,性子直,是奕忻的絕對死黨,所以他今晚首先對上諭發難。
而剛才故意拖長聲腔調侃寶鋆的這位沈桂芬沈大人,就不同了。
他是漢人,同樣進士出身,但卻顯然比寶鋆漢學造詣更深,一句話就把寶鋆給繞了進去。
不過此時書房里還坐著位漢學造詣高于在座諸人的宗師級人物,這人就是剛死的大行皇帝同治的啟蒙老師之一,李鴻藻李大人。
李鴻藻,字蘭孫,直隸高陽人,也就是今天的河北保定人,咸豐二年進士,他雖比在座諸人晚及第,但卻世代官宦,祖上早在明朝時就已經官至宰輔大學士,可謂家學淵源,世代書香,是根正苗紅的官家文化人。所以他當年才能與有狀元世家之稱翁家的新科狀元翁同合一起被選為同治帝的啟蒙老師。
「沈大人!」李鴻藻開口了,這位年近六旬老夫子先頗不屑地瞟了眼寶鋆,因為他心里的確不怎麼瞧得上這位出身寒微漢學也只有半桶水的滿人,然後還是鐵青著臉把槍口對準兵部尚書沈桂芬道︰「上諭所表達的意思,雖是父死子承,但卻是承繼文宗顯皇帝之位,那我大行皇帝之位又由誰來繼承?難道我大行皇帝就不存在了嗎?!這又置我大行皇帝于何地?!」
這個……
李鴻藻這番話,可謂條理清晰,邏輯嚴密,擲地有聲,三言兩語就把上諭中破綻捅穿捅漏,頓時令在座諸人一個個神色各異,集體失聲。
是呀,如果這道上諭表達的意思,是父死子承,那豈不是空出個同治帝帝位無人繼承?但如果說是繼承同治帝帝位?但是現在這位新君又與同治帝同輩當又做何解釋?顯然這次帝位傳承只能算兄終弟及,而不是什麼父死子承。
按法理,父死子承,合法。兄終弟及,雖不能說完全不合法但卻不盡合法。再還有就是,兄終弟及中的弟的人選,太多了!且選擇新君是典型的國事,而非家事。但是給已故老公過繼一個兒子來承繼老公的香火,則純屬家事,外人無權干涉。
這道上諭文字中的玄機,很深!起草這道上諭的人,文字水平更是到了深不可測的地步!
但卻當然還是經不起李鴻藻這樣的大家深究。不過像李鴻藻這樣的大家,放眼當今的大清,又有幾人呢?
李鴻藻很生氣,尤其是生沈桂芬的氣,因為沈桂芬在這種時候還有心情自詡學識戲弄同僚,所以他剛才直呼沈桂芬沈大人,而不是叫沈桂芬的字經笙。
要知道同治帝是李鴻藻學生,他當然與同治帝關系最近感情最深,同治帝臨死前更是只信李鴻藻一人,命他專責為病榻上自己宣讀奏折起草聖旨,等于讓李鴻藻代行了皇帝職權,這是何等的聖眷與信任!
事實上李鴻藻現在心中最大的怨憤,是不能承認這道上諭的意思,是父死子承。
因為這樣一來他學生同治帝就後繼無人了,甚至間接抹殺了他學生同治帝的帝王身份,也就等同于間接抹殺了他的帝師身份。
上諭中道,俟嗣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繼大行皇帝為嗣。這也就是說,新君一旦生了兒子,就過繼給同治帝立為同治帝嗣子。可將來這位新君也龍馭上賓了又由誰來承繼大統呢?上諭中沒說,但卻顯然不大可能是過繼給同治帝的嗣子。
你都已經過繼給人家是人家的兒子了,憑什麼來承繼老子的家業呢?這顯然不大可能。
而同治帝嗣子將來如果不能承繼大統,就等同于間接抹殺了同治帝的帝王身份。因為皇帝的嗣子,是承繼帝位的唯一合法人,他不能承繼帝位,就等同于抹殺了他父親的皇帝身份。
這當然是李鴻藻這位帝師現在所無法接受的。
「蘭孫,我知道你心中為大行皇帝鳴不平,但事以至此我們又能如何?經笙剛才那樣說,也是實話實說無奈之語,蘭孫又何必如此認真傷了自家人和氣呢?」
率先打破緘默的當然是恭親王奕忻。一來他最早領悟李鴻藻話中的深意,二來他看到沈桂芬臉上的表情,太過尷尬,有點擔心大家會因此傷了和氣。
要知道這兩位可全都是奕忻的心月復,奕忻當然不想在這種非常時刻自己內部發生什麼內訌。至于那位寶鋆大人?應該听不出沈桂芬話中的戲弄之意,而即便听出來了,應該也沒啥關系。因為寶鋆可是奕忻死黨中的死黨,奕忻相信他斷不會在這種時候為這等微末小事斤斤計較。
「王爺!」李鴻藻心中權衡再三,最後還是把牙一咬道︰「我們可以找太後要個說法,一個明明白白的說法!」
「哦!」奕忻訝然︰「要何說法?」
「究竟是父死子承還是兄終弟及?!」李鴻藻斷然回話道。
這個……嗯……在座諸人禁不住全都面色一肅,撫須沉吟,都在心中默默品味李鴻藻討要這說法的深意。
要知道李鴻藻可是當代首屈一指的漢學鴻儒,當然不會無的放矢做什麼無謂的意氣之爭,而在座諸位也全都是飽學之士官場老手,當然也全都很會听話听音深得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的真諦。
「父死子承……還是兄終弟及……妙呀!」
這次是沈桂芬第一個反應過來,當然,更大可能是奕忻故意讓著他讓他第一個做出反應。
沈桂芬嘴里念著念著突然眼楮一亮高聲喊妙道︰「這樣一來,我們既沒有公然抵御太後脀旨,又讓太後無法自圓其說,而且還沒得罪七爺,妙,實在是妙!」
這下在座諸人禁不住全都有點興奮起來,一個個眉飛色舞,蠢蠢欲言。但是奕忻這時候卻突然很冷靜地向大家反問一句道︰「如果太後回答說,既是父死子承又是兄終弟及,該當如何?」
這個……室內眾人頓時全都大眼瞪小眼傻在了那里,就連滿月復經綸的李鴻藻,也不例外。
因為他們此刻在腦子里閃電般把上諭內容再次默默品讀一遍後,禁不住全都猛然間發現,如果按既是父死子承又是兄終弟及這說法,這道上諭寫得居然是完全嚴絲合縫無懈可擊。
「究是何人手筆?」沉默半晌後,李鴻藻突然沒頭沒腦又無不泄氣地問了這麼一句。
奕忻當即心有相通道︰「翁同和
「果然是他!」李鴻藻禁不住撫須長嘆︰「我不如也!」
這時候寶鋆終于再次發急了︰「六爺,難道真就事無可為了嗎?」
奕忻當場很灑月兌一笑,目光深遠道︰「不可為的,我們當然不能去為,但可為的,諸位,我們還要去盡力而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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