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阜康,劉錦棠單人獨騎佇立在一個芳草青青的隆起的大土包上,遙望著前方夜色中通往輯懷城的路途,陷入了長時間沉思。♀
十來名親兵呈扇形散開遠遠護衛在一邊,一個個無不如同木樁般無聲無息地矗立在夜色中,一動不動。
這里距烏魯木齊只有57公里,但劉錦棠此時腦子里所考慮的攻擊目標,還不是烏魯木齊,而是屏障烏魯木齊以及為烏魯木齊提供糧草軍需的古牧地。
而在這片古牧地上有一座不大不小的城池,叫做輯懷城。看守護衛古牧地的阿古柏軍主力,就駐防在這座輯懷城中。
劉錦棠的作戰思路,顯然是先打掉輯懷城,以清除烏魯木齊的外圍屏障,斷其供需,然後再圍攻烏魯木齊。
輯懷城,乾隆年間大清抵定新疆後為拱衛烏魯木齊而在烏魯木齊附近修建的九座重要軍事城堡之一。
具體修建時間是乾隆二十七年,距今已有一百多年歷史。
輯懷城位于烏魯木齊東面,距烏魯木齊只有不到二十公里,是拱衛烏魯木齊的最重要屏障。
這座城不大,只有四門,但卻異常堅固。且城內只駐兵,不住民,整座城池就等于是一座大兵營。
今晚的月亮,很圓!很亮!而這又圓又亮的月亮,懸掛在廣漠無垠的草原夜空上,就更是美得讓人心醉!
草原上空的這輪明月,壓得很低很低,仿佛一座圓形的用水晶修建而成的晶瑩剔透的宮殿,懸浮在半空中,讓每一個看到這輪明月的人,都會堅定不移地相信,這一定是天上宮闕!神仙居所!而絕不會懷疑這是一顆比地球更不堪的荒漠星球。
劉錦棠知道,駐防烏魯木齊地區的阿古柏軍主將,正是自己的老對手,同時也是自己的手下敗將,那位從蘭州逃竄到新疆投入阿古柏帳下的回亂匪首白彥虎。
現在盤踞在烏魯木齊地區以白彥虎為首的阿古柏軍隊,總計約二萬多人,可駐守在古牧地的軍隊,就達六七千之眾,佔整個烏魯木齊地區駐軍的三分之一。
要知道這里可是新疆,面積大得嚇人!烏魯木齊地區可是很大很大滴!
但白彥虎僅在一個古牧地就駐軍六七千,動用了近三分之一軍隊。
可見白彥虎對古牧地有多重視!同時也顯示出白彥虎對這場戰役的指導思想,絕不是那什麼被動防守烏魯木齊。而是分兵駐守,互為犄角,互相策應,一有機會,勢必會轉守為攻,兩面出擊。
所以吃掉打垮古牧地駐軍,就等于斷敵一臂,基本上掃除了烏魯木齊外圍,再去攻打烏魯木齊,就會相對容易得多。
可六七千人軍隊蝟集成一團,又有輯懷城做依托,要想快速解決掉這大塊敵軍?絕非易事!
而一旦攻擊不力?不能在預定時間內完成對這股敵軍的毀滅性打擊?則一定會遭到來自烏魯木齊敵軍的支援,從而對攻打古牧地清軍形成反包圍,這是顯而易見的事。
劉錦棠知道,白彥虎部的軍隊,大多是跟隨這位敗軍之將一起逃到新疆來的回亂舊部。
不過你可千萬不要小瞧這些逃過來的殘兵敗卒!
因為他們雖然曾經是清軍的手下敗卒,但卻身經百戰,一個個無不是從尸山血海中殺出來的悍勇之士。
千里轉戰,萬里逃亡,能活到現在,就是很好的證明。
他們是精兵中的精兵!強將中的強將!戰斗力絕對不容小覷!
投奔阿古柏後,武器裝備上也上了個大大的台階,戰斗力越發驚人。
今晚的月光,皎潔而明亮,草原上四五月的風,也很柔和。
劉錦棠單人獨騎佇立在月光下,柔風中,連人帶馬,在夜色中遠遠看上去就仿佛一座隱隱發光的雕像。
一座沉默而仇恨的雕像!
劉錦棠的眼中,隱藏著怒火。♀
仇恨的怒火!
這怒火雖然被他隱藏在眼底深處,但卻足夠強!足夠厚!也足夠濃烈!
其濃烈程度已經不能用火來形容了,而是應該用岩漿來形容。
足以毀天滅地!
因為這不完全是私人間仇恨,而是種族間仇恨!
劉錦棠永遠都忘不了他隨叔父劉松山揮師入陝剛踏上陝甘這片土地時所看到的場景。
尸體,還是尸體!老人的,小孩的,男人的,女人的,到處都是尸體!漢人的尸體!
整個陝甘大地似乎全都被漢人尸體填滿了!用尸山血海似乎都不足以形容出這幅慘景!
這哪里還是人間?分明是地獄!
用漢人血淋淋婦孺老少尸體堆積出來的人間地獄!
慘!慘!慘!實在是太慘了!
回亂打殺的主要對象,居然不是清軍,而是手無寸鐵的漢民!
他們干的是一場滅絕人性之慘絕人寰的種族大滅絕!
而絕不僅僅只是什麼反叛大清的民間起義。
臨潼縣志載,1862--1869七年,臨潼縣死亡人口30余萬。渭河南北燒殺之災無一村一人而幸免。這也就是說,不僅殺光了原來的人口,也殺光了這七年新生的孩子。
富平縣志載,咸豐五年,全縣有四萬多戶,二十五萬多人,到光緒二年統計只有二萬多戶十二萬多人,戶數和人數都減少了一半。如果考慮到咸豐五年後的新增人口,則回亂七年間殺了60%的富平縣人。
三原縣志記載,咸豐十一年,三原縣人口16萬人,兩年回亂,人口銳減至4萬人。縣舊隸五百余村俱殘破,僅存東里,蔡王二堡。
高陵縣志記載,回亂前的1861年,高陵縣人口6,9萬人。同治三年,縣內人口銳減至3萬多人。兩年時間減少60%。
回亂在甘地一省就殺了六百萬人,其中絕大部分都是漢人,大約佔全省人口的60%。
這僅僅只是甘地一省,還有寧下,還有陝希,整個回亂在關內所屠殺的漢人,達二千多萬之巨!
其中以十萬人為一個批次的大屠殺,比比皆是!
回亂一號大首領馬化龍所率亂軍每攻佔某縣城,殺光包括出生沒幾天的嬰兒在內所有漢族男子,輪間所有漢族女子,稱之為給漢人換換種!
手段之殘忍血腥,曠古未有!人神共憤!
這就是回亂!
劉錦棠還永遠都記得他剛到陝甘不久時听到的一首民歌。
因為這首民歌,劉錦棠這位鐵骨錚錚漢子在十歲喪父後終于流下了他人生第二場眼淚。
豪淚!
這首民歌唱道︰「同治五年三月間,殺氣彌漫天!十余萬人一朝盡,問誰不心酸?桃含愁兮柳帶煙,萬里黃流寒。闔邑子弟淚潸潸,染成紅杜鵑。清歌一曲信史傳,千秋壽名山。碧血灑地白骨天,哭聲達烏蘭。」
現在回亂在關內雖然已基本平定下來,但回亂中殺漢人最多最滅絕人性的殺人魔王白彥虎,卻依然逍遙法外,而且還叛國投敵到阿古柏帳下,為虎作倀,分裂祖國。
白彥虎,一個大字不識幾個的粗人。沒有文化,沒有教養,但卻凶殘之極!血腥之極!以殺漢人最多而被推選為回亂軍十八大營元帥之一。
這小子甚至喪心病狂到要去挖掘我們華夏民族老祖宗黃帝的陵墓!幸好沒有得逞。
為此左宗棠率軍平定回亂時,公開申明,回亂諸部,皆可降而不殺,唯白彥虎部除外,不納降,斬立決!
可白彥虎這小子很會逃,真他娘很會逃,居然逃出關外逃到了阿古柏帳下。
這讓身為漢人的劉錦棠將軍,如何不咬碎鋼牙!又如何不憤怒滿腔!
劉錦棠將軍的怒火,又豈止只能用火來形容,當然要用可以毀天滅地的岩漿來形容,才更為貼切!
但是劉錦棠此刻還是把這岩漿般炙熱的怒火,深深地壓制隱藏在眼底深處。
因為他知道,自己在這一刻,需要冷靜。
絕對的冷靜!
劉錦棠知道,擺在自己面前通往古牧地的進軍路線,有二條。
一條是途經戈壁,缺乏水源,無敵軍防守的大道。一條是途經黃田,水源充足,但卻有敵人重兵布防的小路。
所以現在擺在劉錦棠面前最重要的就是選擇走哪條路?
是走行軍條件極其惡劣但卻沒有重兵布防的大路?還是走敵軍有重兵布防的小路?
這顯然是一個很難抉擇的選擇題!
但是劉錦棠決心在今晚就做出這道選擇題。
因為他知道時不我待,機不可失,大軍現在既然已經集結完成,就必須盡早盡快對敵軍發起攻擊,否則就打不到人家悶棍了。
打悶棍,也有大小之分。大悶棍是針對整個敵方大陣營,也就是在人家還沒有做好整體戰爭準備部署前,就提前于人家做好自己的各項戰爭準備。
小悶棍則是針對某場戰役中的某個具體攻擊目標,而出其不意,攻其不備。
究竟走哪條路呢?劉錦棠遙望著前方夜色中的茫茫草地,禁不住再次深深皺起了眉頭。
這道選擇題只是二選一,表面看起來,並不難。
但難就難在你必須一次選對!而絕不能指望再選第二次。
前方的路,荒涼靜謐,茫茫無際,一直伸展隱沒到夜色深處,仿佛永遠也沒有盡頭。
但是歌聲,卻在這茫茫無盡的夜色路途中,隱隱約約響起。
「同治五年三月間,殺氣彌漫天!十余萬人一朝盡,問誰不心酸……」
這歌聲悲涼,低沉,隱含著無窮無盡的憤怒!
這歌聲,不是虛幻,也不是劉錦棠記憶的回放,而是從一個人嘴里真真實實發出來的。
隨著歌聲的響起,一位年約四十歲的中年清軍將領,踏著穩定的步伐,從劉錦棠身邊的茫茫夜色中,一點點顯現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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