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爾扎克在他的書里寫︰有時候,天真是幸福,但有時天真也和無知相提並論。
對于並不知道她未來將會有怎樣命運的歐也妮來說,這句話無疑是對她最為客觀的評價。出生于封閉的小城的姑娘,父親幾乎只會關心他的金子,母親又是那樣懦弱的人,歐也妮被教養成這個樣子,一點也不出奇。
啊,在這片長滿了葡萄的土地上,天空和河流都是如此高潔清澈。銅臭味尚未到了能令葡萄腐爛的地步,而人們所貫行的勤儉節約,與巴黎的奢靡無度相比正是兩個極端。歐也妮曾天真地以為,世界就等于索漠,而索漠也的確就是她的世界。她的家庭很貧窮,需要更深地節儉。她和自己的母親不是為了過上更好的日子而勞作,而是因為父親需要她們的勞作,她們才會終年坐在窗口,借著光亮做女紅。
葛朗台太太說不上丑,不然也不可能生出歐也妮這樣具有聖母般親切樣貌的女兒。她本是個富有商人的女兒,原應該享受富裕的生活。但是,無論是她的父母、還是她的祖父母,厲行節儉所留下的遺產都被匯入了葛朗台家的小金庫,而葛朗台先生絲毫沒有什麼夫妻一體的概念。在他的觀念當中,苦可以一起吃,福也能一起享;但是想把進入他手里的錢拿走?休想!他絲毫也沒有想到那也是太太的財產,在他眼里,那就是屬于他的金子。
在這樣一個家庭長大,也無外乎歐也妮會天真到無知的境地了。在她那顆未曾悸動過便已被現實所壓迫的少女心中,所懵懵懂懂地意識到的有錢人的典範,除了銀行家台•格拉桑,就要數城里有名的克羅旭叔佷三個了。
而這兩家人最後都成了她,或者說是想象中她本應有的龐大嫁妝的追求者。不過,與其說他們是在指望嫁妝,還不如說他們是奔著葛朗台先生的遺產來的。葛朗台先生已經快八十高齡了,這個年紀不可能再有一個兒子了,他所有的財產必定是要由歐也妮繼承的……就算歐也妮再天真無知,也能意識到這兩家人的真面目。不過倘若葛朗台先生和娜農沒有對他們做出什麼評價,和藹的母親也未曾以自己的角度提出擔憂,歐也妮就算能看清這些人眼中的欲∣望究竟是對錢還是對人,也無法辨別人們刻意而為的虛心假意。
直到她二十三歲以前,歐也妮還認為她今後會順從父親的安排,嫁給這兩位追求者的任何一個。單憑年齡和相貌上考慮,她當然更樂意嫁給小台•格拉桑一些,但她心里很清楚,自己對這兩人並無愛情。哪個少女會不樂意自己能夠享受別人的追求呢?歐也妮也不例外。她的世界比起一般的少女來說還要來得蒼白,因此她才會格外珍惜每一個不同的地方。誰說她不會偷偷地在晨禱時懺悔自己微妙的心情呢?
歐也妮不會知道,她的命運全由一支筆所書寫,而握著那支筆的人,巴爾扎克,在扉頁上充滿情感地為她題詞︰獻給瑪麗亞。
您的肖像是本書最美的點綴;
但願您的芳名在這里是經過祝福的黃楊枝,
雖不知摘自哪一棵樹,
但一定已被宗教聖化,
並由虔誠的手所更新,
因而永遠翠色蔥蘢,
庇護家園。
巴爾扎克或許從夢境中窺得了這個少女的命運,但歐也妮並不知道,她以往平靜得幾乎沒有波瀾的生活,會在某一天投入一顆來勢洶涌的石子。在她二十三歲生日的那天,查理來到了她的世界。他在黑夜中敲響葛朗台家的大門,穿著一身華麗的服飾,像個王子一樣地走入了葛朗台家的別墅,更是走進了歐也妮的心門。他整個人就像是一顆鑽石,閃耀著無法言喻的光輝,打碎了一直以來籠罩在歐也妮世界上的那塊玻璃,令她猝不及防地去迎接世界與世界之間的對抗。查理是她叔叔的兒子,比她小一歲,卻是如此的俊秀優雅。她忍不住地自慚形穢了。假如她讀過《灰姑娘》,便會渴望自己也能擁有一棵神奇的榛樹,或能有著幫助她的美麗白鴿,將她送到像王子一樣的堂弟身邊;這可憐的姑娘啊,她永遠不會知道,真正能成為她和堂弟之間橋梁的不會是白鴿,而是金光閃耀的法郎。
歐也妮竭盡自己作為女兒的能力和便利,為堂弟盡量提供了她認為舒適的環境。但是,很顯然,她的白蠟燭、腳爐和精心的布置,在查理眼中甚至比不上一些窮酸的旅館。但是誰能拒絕歐也妮的好意呢?她全心全意地為堂弟考慮著,就算是最苛責的報評人也無法對她進行什麼挑剔。這份天真、淳樸和善良,在巴黎、在任何一個已經被金錢所腐蝕的地方都是令人驚嘆的品質。人們會願意保護她們,卻也有很多人只是冷漠相看。有更多的人會期待著,擁有這樣美好品質的人一旦墮落,將會成為什麼樣的魔鬼。這樣惡意的揣測卻無法應用在歐也妮身上,因為她是瑪麗亞。
歐也妮的世界被堂弟所帶來的風暴而沖開。她懷著忐忑的甜蜜心情而進入了夢境,做了一個自己從未想象過的美麗的夢。在夢里,她穿著美麗的白紗裙,變得時髦起來,和堂弟一起在森林里笑鬧。查理帶著獵犬打獵,她則在草坪上看著他,歡笑著。這位老實的姑娘並不知道男人和女人之間是怎樣相處的,但就她本人的感受而言,僅僅是注視著查理,就能讓她感覺到無與倫比的幸福。是啊,幸福,那種從未有過的甜蜜而惆悵的滋味兒,難道不就是被冠上「愛情」之名的情感嗎?
有人感嘆︰「幸福的時光總不會久遠。」歐也妮沉浸在這虛構出的喜悅沒有多久,就被一個意外出現的聲音所打斷了。那似乎是個女子的聲音,卻又不同于她所听過的任何女聲,清甜透亮,卻又仿佛帶著渺渺的霧氣,既輕柔,又能讓人感覺出這是個內心剛硬的女子。她問她︰「你想就這樣看著他的背影嗎?」
歐也妮困惑不解,她的天性令她輕易便能夠滿足,每一次出乎意料的得到都被視作上帝的恩賜。她很清楚,查理和她不是一個世界的人,那麼就算是只看著他的背影,又如何呢?歐也妮已經感到很滿足了。
人在夢境中的時候,大抵是意識不到自己在做夢的。然而在歐也妮的期許中,這是她和堂弟兩個人的相處空間。少女的心事啊,總是羞澀而隱秘的。因此當她發現有別人在的時候,心情的慌亂也是可想而知的。她驚慌地問那個人是誰,卻得到了不必費心尋找的答復。那個聲音仿佛帶著天生的親切感,誘惑著她,讓她隨著對方的話去思考。她想得到查理嗎?不,她不可能得到。這之間她內心經歷了多少掙扎,或許只有當事人自己才能明了。
她忽然意識到自己是在夢境之中。她不會有如此漂亮的裙子,而查理也絕不可能單獨帶著她出來狩獵,臉上還是那樣溫和而深情的表情。她心里難受極了,不願意從夢中醒來。她把這話說出了口,便欣喜地發現自己如願以償,那個神秘人消失了,她得以在自己的夢境之中,快樂地和查理在一起。哪怕兩人只是簡單地坐著,歐也妮心里也是無與倫比的幸福。
然而,再悠長的夢,終究還是要有醒來的一天。當歐也妮從這場漫長的沉眠中醒來時,她驚訝地發現,自己已經被父親囚禁在了小屋之中,每天只能吃清水和面包。她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天氣的變化還是令她察覺,自己的夢境恐怕真的已經過了很長時間。她大著膽子去詢問父親,得到的結果是一頓怒斥。母親格外憂愁,卻也不願意多說。只有在娜農偷偷過來送給她肉餡餅的時候,歐也妮才能听到零星的消息。
但是于她而言,那些消息無異于是晴天霹靂。她的堂弟,查理,竟然失去了自己的父親和龐大的家財,還背負了巨額的債務,不得不在伯父的幫助下遠渡重洋,去了印度。而在臨走之前,他竟然還和歐也妮產生了愛情。
歐也妮十分慌亂,她認為自己是被魔鬼附身了。怎麼一覺醒來,整個世界都變了呢?歐也妮的確喜歡自己的堂弟,卻也只是敢在做夢的時候想一想和他單獨相處的樣子,從來都沒有想過,某一天查理也會對她產生什麼感情。這段時間所發生的事情,她一點印象都沒有,那個美麗的夢還有些余韻殘留在可憐姑娘的腦海中,她又怎麼知道查理到底做了些什麼,才讓父親勃然大怒,這麼快就把他送走了呢?
就這樣安靜而焦躁地等了一段時間之後,歐也妮被解除了禁足,恢復到自己以往平靜的生活。葛朗台太太和娜農的話也更多了些,透露出一些讓她更為心驚膽戰的東西。有一次,在她憑著窗戶眺望遠方的時候,娜農還大著膽子說︰「我的小姐啊,那個時候他張口閉口都是你的嫁妝,就算你真的嫁給他,也不會有什麼好日子過的。」
歐也妮很感激娜農,她知道這位忠僕是真心為她考慮的。她畢竟和查理還接觸不多,一見鐘情所引起的劇烈震蕩很快就平復下來,這位表弟很快就成了她腦海里一個朦朦朧朧的幻影。也許她在之後仍然會做有關查理的夢,查理就像是她少女心事的寄托。但是五年過去之後,這點寄托也逐漸被漫長的生活所磨滅了。
在這五年之間,葛朗台先生去世了,而葛朗台太太也在之後不久辭世。歐也妮為父母戴孝,同時開始打理現在已經屬于自己的龐大資產。但是和父親不同,金錢在她眼里只是冷漠的數字。她買進賣出,如葛朗台先生在世的時候那樣精明,她的資產在不斷地增大,生意經也越來越得心應手,但是沒人再能進駐這位美人的心。歐也妮不知道自己還在等什麼,或許只是一個年少時的執念,又或許是命運的推動,才讓她拒絕了別人的求親,等待著那個人的到來。
五年的時光過去了,歐也妮已經快要三十歲了。她終于等來了命運所指引她等待的東西,卻是一封用陌生的筆體所寫的浮夸又傲慢的信。信上用那種典型的暴發戶式虛偽腔調通知了她他即將結婚的事實,不著痕跡地暗示她她曾經的作為和她的家人給他帶來了怎樣的傷害,然後用傲慢的口氣示意她交還他的梳妝匣。歐也妮托著腮想了半天,也回想不起自己曾經有過這樣一個梳妝匣。她問娜農︰「你知道有個叫查理•德•奧布里翁的富翁是誰嗎?」
娜農回答道︰「我只知道有個叫查理•葛朗台的負債累累的窮小子。」
歐也妮終于想起,五年前她曾經失去過一段記憶。她最後還是把那個梳妝匣找了出來。說實話,這個匣子倒是足夠漂亮,假如用來放她的金幣收藏,一定會相得益彰。她平靜地下了判斷,把匣子寄了回去。後來听說那位查理堂弟在接受冊封的時候,被他最大的債主發現了真實的身份,所有的財產都用來還債還不夠,幾乎是身無分文地帶著他的丑老婆回了印度,從此再無消息。
就在這一年,歐也妮嫁給了特•蓬風——哦,或者可以說是克羅旭所長。所長絲毫不隱瞞自己娶歐也妮的原因,兩人的生活可以說是相敬如賓。後來所長借著妻子的財力和兩位叔叔的遺產節節高升,歐也妮和他有了一個女兒。在所長于人生的頂峰時死去之後,歐也妮帶著女兒來到了紙醉金迷的巴黎,開始了她身為壟斷整個法國葡萄酒業女王的傳奇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