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
連續晴了一個多月,五月末的一天,遲衡累極了,臥在石階旁睡著了,天淅淅瀝瀝下起雨來,他感覺到了雨打在身上、臉上、有水順著土流下,流過臉龐,清清涼涼的,但他懶得醒來。本書最新免費章節請訪問。
「遲衡,醒醒。」
遲衡睜開眼,看到泥水淌過,而後向上,是恆素關切的臉和一把傘。遲衡起身,雨 啪啪下得很大,樹被吹得往一邊倒,甚至跟連根拔起一樣。遲衡抹了抹臉,一手的泥。
「回寺廟吧,這雨一時半會兒也停不了了。」
遲衡收拾起工具,默默地回了寺廟,這是修路來第一次回寺廟。青竹寺旁有一個青竹林,青竹修長,蒼蒼翠翠,竹葉簌簌作響,斜雨密密地打下,大風一刮,竹子一起傾斜又直起彈起水花無數。
竹中間一條小路。
清幽,而如入深潭一樣,遲衡駐足。
恆素手執傘柄回頭︰「遲衡,怎麼了?雨越下越大了。」執傘已經沒有用了,擋是擋不住四面八方來的風雨,斜斜的雨都打到了腰上,褲腿更是全濕了。
遲衡繼續往前走。
二人一前一後,回到寺中,恆素恭恭敬敬地拜了石佛,眸子看遲衡,遲衡也擺了一擺。寺中本極干淨,恆素進去只有鞋子的水印,但遲衡渾身是泥水,尤其是腳下,一踩一個泥印子。往蒲團上一跪,蒲團立刻沾上了泥和水。
拜過佛,恆素脾氣極好地讓他洗澡。
青山寺的後頭,有一個山泉,山泉是凹進去的,上面有巨大的石頭擋著,下邊天長日久形成一個天然的池,水深過腰,僧人們就在此處沐浴。
站在泉池里,听見水聲嘩嘩看得見水花四濺,卻淋不到雨。
遲衡從頭到腳洗個徹底。
風餐露宿,他常常就地一躺了事,連臉都懶得抹一把水,更別說洗澡,天氣一熱,都能聞見發臭的味道了,小栗子每次見他又怕又捂鼻子。
頭發也過肩了,胡子也長了。
他先將頭發和臉洗干淨,而後把身上的污垢一寸一寸搓下來,洗得很認真,他的手勁大,皮都被搓得紅通通的才罷休。
遲衡足足洗了半個多時辰。
雨都停了,他出來,感覺渾身輕了許多,風一吹,半干的頭發也飛散開來,渾身如要飛起來一樣飄逸。穿上淡灰色的舊僧袍,僧服寬寬大大,走一步都生風一樣,他汲著木屐,回到寺中。
小栗子正在咿咿呀呀念經,訝異地看著他,經都忘念了。
恆素給遲衡拿了刮胡子的刀片。
遲衡對著銅鏡,三下五除二刮了起來,末了忽然自嘲,難怪都說三千煩惱絲,胡子也一樣,如果都刮個一干二淨,想必塵世的苦惱就會少一大半。
他跑到老方丈跟前,說要剃度。
老方丈淡然抬頭︰「心若眷戀紅塵,剃度又如何?‘無量無數無邊眾生’,心若向佛剃度不剃度都一樣!」
遲衡沒強求。
五月過去,是六月,六月天熱,早晨晚上猶可,中午太陽直直曬在石頭上,別說鑿石,就是踩在上面都發燙得不行,更別說汗流如注,全身被曬到幾乎要燒起來。
但遲衡沒法歇下來,所幸趁著大中午的點火,燒石。
鑿得還比以前更輕易了。
六月七月下來,遲衡就曬成了木炭。且說,六月的一天里,天曬得厲害,他正鑿路,不經意抬頭,看見下邊有個女子正向上爬,懷里綁著一個二三歲的孩童。遲衡看看天空,那太陽毒辣得看一眼眼楮都要著火一樣。
遲衡下去︰「孩子給我罷。」
那婦人年近三十歲模樣,曬得滿臉通紅,面容普通,一看就是安分守己的婦道人家。她本艱難地爬著,被驚了一驚,慌神後定□來︰「多謝大哥,我自己能行。」
頂著烈日,怎麼能行?
那孩子也被曬得蔫蔫的,眼眸極乖巧地看著遲衡,不哭不鬧,只抓著母親的衣襟。
遲衡還是接過那孩子。
回到寺中,那婦人極為認真地拜了佛,抽了一支上上簽,又請恆戒為她誦經,神情極為虔誠。眼看天色漸晚,回是不可能的,她就在偏堂住下了,與眾人一同吃了齋飯。
夜,無月,卻不算暗,蒼穹籠著青山,泛著淡淡的光芒。
遲衡難得回一次寺廟,又去泉池那邊洗澡。
夏夜,四處極安靜,遲衡正緩步行,忽然就听見一些異響,簌簌作響,而且極為混亂,他疑惑地輕步朝聲音走過去,就听見啪啪的聲音,像肉搏一樣。
山頂哪來的人?
遲衡還沒來得及細想,就听見一聲嬌喘︰「冤家,慢一點兒。」
「這般舒爽,叫貧僧怎麼慢得下來。」
而後就是劇烈喘息的聲音,和肉與肉相擊的聲音,隨著恆戒越來越賣力的聳動,那婦人先前還壓抑申吟,到後來幾乎是**起來。不提二人巫山**,弄婬作樂,不慎听了的遲衡急忙輕步離開。
遲衡就是心如死灰,遇了這情形也忍不住皺眉。不多時,那婦人回來,面色泛紅,卻依舊是極為認真地淨手,拜了佛,而後哄著孩子睡覺,臉色虔誠而拘謹。
遲衡坐于石佛前。
不多時,恆戒也回來了,挨著遲衡身邊坐下,誦了一會兒經。遲衡听得出來,這次誦經極為認真。誦完經後恆戒睜開眼,見遲衡還沒走,放下木魚道︰「遲衡施主,即使僧人,也有六根未盡的。」
遲衡皺眉。
「五年前她來寺中拜佛求子,她因久未得子,被婆家嫌棄丈夫打罵。那一年,她一人只上山來都不下十來次,山路不好走,她一人困在半路,貧僧見她虔誠,遂扶了一段,久而久之,風過香來,听她過得艱辛心生憐憫。」
遲衡沉默。
「四年前,她又來到寺中,說若再不懷子只怕是要被休了……貧僧一時……就做下了這事。」恆戒出奇的平靜。
遲衡道︰「說來說去,都是她的錯?」
恆戒沉默半晌,道︰「貧僧的錯。自她第一次來,貧僧就起了心思。因為她總在十五過來,貧僧就記下了,每次都借故到山下去以期遇上。她後來求子心切,也是貧僧誘她墮入的。」
看來,那孩子是恆戒的了。
「你可曾想過,她丈夫若知道孩子是你的,將如何責罰她?你在寺中萬事不管,卻不知道她會怎麼樣!」
「她夫家若願意放她走,或者她願意離開夫家,貧僧願意還俗。」
一切盡在不言中。
婦人的夫家大約知曉的,但寧願將錯就錯,而婦人也並沒有和恆戒私奔的意思。
遲衡想,世事萬千終有自己不能理解的,比如露水姻緣,比如為了傳宗接代而傳宗接代。
次日婦人攜著孩童在院中玩耍,恆戒蹲在一旁,任孩童摩挲他的光頭。他的笑容極為和藹,她的面容極為平靜,即使二人目光相對,也絕沒有那種願意拋棄世俗而私奔的熾熱。
遲衡帶著鑿子下山去。
過了兩日,那婦人就帶著孩童下山去了,恆戒將他們護送到山底,回來時數日沉默,每晚誦經到極晚,又過了數日才又回復以前那模樣。遲衡呆在青竹寺的日子里,那婦人又帶著孩子來過兩次,每次拜佛都極為虔誠,話語極少,也給青竹寺帶來了一些家釀的極甜的蜜果。一桌子人默默把蜜果子吃完,垂垂老矣的方丈說了一句︰「一念傾,一念生,我佛慈悲。」
恆戒恆素和小栗子雙手合十︰「我佛慈悲。」
遲衡曾想過,也許有一天婦人的丈夫會發怒;也許有一天那孩童會察覺,也許有一天……「砰!」遲衡捂住了手,火辣辣的疼,剛才一分神又砸手上了。
七月里,天氣依舊燥熱。
那石階已有模有樣,七月十四那日,方丈、恆戒、恆素、小栗子都來到河邊,恆素沒有送來食盒,而是提了許多蓮花燈︰「今日是七月十四盂蘭盆節。」
遲衡一愣︰「盂蘭盆節?」
青竹寺的擺設亦與平日不同,這一天香案前,擺了好幾個方桌,每個桌子上均擺有瓜蔬果品。一切完畢,方丈開始誦經。
誦經完畢放焰火,放完蓮花燈,再誦經。
不與惡俱,三業清淨。
蓮花重重燈焰顫顫,遲衡將兩盞蓮花燈放入河里,微風吹起漣漪,那蓮花燈卻逡巡著又回到遲衡手邊,薄薄的蓮花瓣數次拂過遲衡的指肚,遲衡連推了三次,蓮花燈才依依不舍順著水飄開了。
百來盞蓮花燈在河里飄著。
恆素道︰「遲衡,今日百鬼夜行,你還是在寺里呆著吧。」
遲衡反問︰「是否所有的鬼魂將來取走蓮花燈?你們先回吧,我再呆一會兒。」他在河邊抱著膝蓋坐了一晚,半夜倦意上來,他感知到身邊似有人,遂緩緩抬頭,只見那河上有許多白色的影子徘徊而行,如衣袂飄飄,他們並不敢靠近遲衡,有些俯身要去撿拾那蓮花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