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二章
紀策抿了一口茶,茶霧裊裊縈過眉間,半晌說︰「在做事上,皇帝是很干脆的人,他不會讓你猜啊猜的,這一次真的不知道想要一副什麼。請使用訪問本站。如果他非說不像的話,那一定是再怎麼形似神似那都缺一點兒什麼。你不是他,怎能畫到他心里去?雲樹畫的都是觸手可及的,如果想讓他滿意,不如,畫一副他不忍心細看的吧,那就挑不出什麼毛斌了。」
傅雲樹還是雲里霧里,不明白紀策的意思。
傅文星琢磨了一下,恍然大悟,轉念一想,又覺不妥︰「這樣,豈不是太過殘冷?」
紀策不說話。
傅文星兀自想了一想,越加不忍,相對著喝了幾口悶茶徐徐說︰「像他這麼痴情的人,讓人真不忍戳他的心窩子。阿策,你是他的……怎麼能出這種狠主意?」
「我不出主意,你操心自家的弟弟;我出主意,你說我殘冷。」
「哈,自然不是。」
「我一直想斷他的念想,戳心窩的事干了也不止一件了。人死不能復生,越是惦記,越是讓活著的人心酸,我不想讓他老是牽掛著一個死去的人,反正,百年之後,都會見上的。」紀策低眉,手指拂過裊裊的煙。
「……反正人都沒了,惦記一下,也不算什麼的。」
「若是普通人那就沒什麼,但他是皇帝,皇帝的一言一行所帶來的後果不可估量。現在是痴情,倘若將這種痴情帶到國務的處理之中,以他的固執的性格,將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情?我們都預料不到,所以,防微杜漸吧!」
傅文星凝思片刻︰「你說得對,沒有事就是他自己的事,一旦有事,就會波及整個元奚國,殘冷是殘冷,長痛不如短痛,也好。」
「殘冷的事,也得有人做。」
傅文星轉念一想笑了︰「他現在,每天忙得腳不沾地,想惦記都難,我也從沒見他說過。」
「他心里惦記。」
「……阿策,念想都沒了,你還不讓他心里偶爾惦記一下啊?罷了,我知道你不是妒忌。想當初,你跟顏鸞……咳,雲樹,你去想想,有什麼情境是皇帝想都不願意想的,他看一眼都心酸,你就成了。」
傅雲樹兀自琢磨。到了半夜,忽然蓬頭垢面跑到傅文星的房子里問︰「哥,你最遺憾的事是什麼?」
傅文星睜開朦朧睡眼,嘆了一口氣︰「最遺憾,就是當時沒舍下心來逼你學國策學詩書,現在,看看你,每天游戲花間,沒有一點兒正行,我們傅家,還指著你光宗耀祖呢!現在是指望不上了!」
「你是榜眼!還不夠光宗耀祖啊!」
「你要是考上了,我更高興。」
傅雲樹鑽進兄長的被窩,興致勃勃地說︰「哥哥,我開竅了!我明白紀大哥的意思了!哎呀,我就說到底是怎麼回事嘛!原來還是怪我太認真了,不是越像越好,而是沒有把握皇帝的心……」
第三日,遲衡下了朝,依舊去御書房,傅文星緊隨其後。
遲衡往椅子上一坐,手才要夠奏折,忽然愣住了,他盯著案子上的畫,目光灼灼閃動著光芒,好半天,他的手指撫模上了顏鸞的長發。顏鸞一襲紅衣,騎著駿馬,回頭一瞥,只是不經意的一瞥,嘴角微挑起。風雪之中,他的身影有些模糊,側臉亦不是很清晰,但就是他!這是最後的一眼,顏鸞就將走進茫茫風雪中,再不回頭,無論如何呼喚,他再不可能回頭。
風雪嗎?
那曾是桃花灼灼的春日,桃花亦能飄成浩浩蕩蕩風雪,以此埋葬壯志未酬的英魂。
遲衡撐著桌子,所有的力氣被卷進了風雪,許久他抬頭說︰「文星,將這幅畫裱起來,掛到……掛到群賢閣里,掛到我的旁邊,畫得,真好啊!」最末一句,帶著淡淡的笑容,濃濃的傷感。
傅文星上前,想將畫收走。
遲衡按住了畫角,遲遲沒有松開,傅文星等了一會兒,悄然退下了,留皇帝一人在空空的御書房里。
大雪紛揚,正是畫中的景象,傅文星抬頭仰望大雪飄落指尖,亂世,誰能明哲保身,看慣了生龍活虎的人忽然死去,看慣了牢不可破的城池一朝坍塌,看慣了烈火烹油的融化瞬間消融,永恆,怎可永恆,能相守一日是一日,珍惜,更珍惜。
「嘿!破荊還沒回來嗎?他怎麼比我還磨蹭,我好歹也是去壘州轉悠了一圈的!」
一個高揚的聲音響起。
傅文星看過去,看到了石韋旁邊,一個極俊朗的男子,飛身下馬,滿臉的意氣飛揚,束帶隨風飛起,風雪中,男子一襲華服異常奪目,腰間一條金色的腰帶,正是皇帝御賜。他大步地走過,帶起的風雪映著金光一樣。
這一個男子,一定是容州王容越吧,早就听說他的脾性。
傅文星猜的一點不錯。
來人正是容越。侍衛才通報進去,容越就很不耐煩地大步進去,侍衛一看這架勢,想攔不敢攔,不敢攔也得攔。容越一怒目,宮平趕過來笑著說規矩就是多,沒辦法,上次遇刺,謹慎多了。
容越一進去,遲衡就大步過來,不等開口,先將容越抱住了。
容越哈哈一笑︰「你受傷了?我看你好得很啊!」
遲衡抱住沒松手,頭靠在容越的頸彎處,鼻音重重的︰「要傷成什麼樣,你才高興?卸一只胳膊卸一條腿?」
「呸!說點好的成不!」
遲衡沒說話只死死抱著,呼吸不穩。
容越拍著他的肩膀,打趣道︰「喂喂!這是怎麼了?隔兩月不見你轉性了!喂!老大,你來這麼一下子小的受不住!誒誒,讓我看看,我抱錯人了沒!別是刺客刺壞腦子了吧!」
遲衡笑了,把他一推,上下打量︰「日子過得不錯嘛,紅光滿面的。」
容越一撇嘴︰「天天縱情聲色犬馬能不紅?誒,我說你這個皇帝怎麼當得這麼苦啊,侍衛忙得跟陀羅一樣,多來幾百個啊!還有你,怎麼倒瘦了?這皇宮的御廚該換了!咦?這畫上是我?」
容越欣喜地走過去,御書房的牆上掛了他和岑破荊的畫,躊躇滿志的將軍,迎風而立。
容越笑了,轉向遲衡︰「我就說,每天都覺得背後有眼楮盯著似的,你該不會想我時就看畫吧?這主意好,見畫如面!誰畫的,不錯啊?傅…雲…樹……名字真耳熟。」
一邊說一邊挑笑。
容越轉向案子,笑容漸漸收住了︰「朗將啊!畫得,真是特別,我就說你怎麼忽然轉性了呢。誒,你左擁右抱,還有什麼不滿足的,珍惜眼前人,你都是皇帝了,唯我獨尊,就算有什麼遺憾也兩相抵消了。」
遲衡卷軸一推將畫卷合上︰「不說這個!文星,將這幾幅畫就掛群賢閣里去。」
待傅文星走了,容越說︰「嘖,這個就是科考選出來的吧?我沿路听百姓傳得沸沸揚揚,說當今的皇帝不拘一格,廣納賢才,但凡是識字的有點本事的都趕著明年的科考呢——人家都是三年一考,你這一年一考,水分會不會太大?」
「大了再瀝干就是,怕什麼?要文舉都像紀副使,武舉都像你,我高興都來不及。」
「切!一百年才出一個我!」
「你就得意吧!一路上有好玩的事沒?回京城怎麼也不吱一聲呢,我也好去接你啊!」
說起沿路有意思的事,可不得了,容越滔滔不絕地說起,風塵僕僕的臉光輝綻放,這一路上要多奢華有多奢華,回了一趟濘州的紫星台舊地,去了一趟壘州,無不是浩浩蕩蕩的,風風光光。
容越一回來,皇宮就熱鬧了,他一天到晚往乾元殿里躥。
朝堂更加熱鬧了,因為容越性子直,敢說敢干,一雙眼楮專盯渾水模魚的人。十二月末,陵陽州、連州相繼收復,如此一來,僅剩下任遙州了,遲衡下令,命軍士可繼續向北開疆拓土,那原本不屬于元奚國的土地,該易主了。軍務調遣有石韋一人掌管即可。遲衡就派容越專門督查促辦新政令的執行,容越是容州王,軍功卓著,嚴肅時而且有著將軍的肅殺之氣,別人都畏他三分。久而久之,容越在處理政務上也很有一套,倒承襲了他當將軍時的迅疾如電、雷厲風行。
眼看著過年時,岑破荊也回來了。
頓時皇宮就活起來了。
除夕夜,遲衡在宮中設下宴席,歡歌歡舞十分熱鬧,一支歌舞連著一支歌舞,一杯酒連著一杯酒,遲衡喝得酒光瀲灩,半眯著眼,看眾人醉著笑著,喝到醉濃處有人撲到他懷里,軟得扶都扶不起來,遲衡笑著擁攬著,宮苑里,綠上枝頭,杏花早開,燭火相映,身動影移,紅色燈籠搖曳,風過處,一股暖暖的燻香籠罩。
歡宴且住,星辰且住,怎舍良宵匆匆。
所有人都醉了。
或者躺在椅子上,或者趴在案子上,爐火燒得很旺,著薄裳也暖暖的,遲衡撐著手,心想莫非要全部抱回乾元殿里去,難得如此盡興。
忽然,樹枝劇烈地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