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閣老為皇上所倚重,日理萬機,哪里有功夫在府里呆著,外院的小書房,他也不過是歇個腳而已。最新更新:苦丁香書屋
此刻,閣老定是還未回府,九娘子進了小書房,也沒有什麼其他的事,只是收了比往日更加清冷的神情,收拾了書案上累疊著的各種文書信件和隨處散落的書本。
九娘子的收拾又不同于平日里負責打掃小書房的婢女們,婢女們最多只是收拾干淨,疊整齊而已。而九娘子則是細細分類,按照事情大小輕重緩急一一整理,這樣,閣老甘大人坐到書案後的那張寬大的太師椅里時,就手拿起來的必定就是他心中所想所牽掛的事了,這一點,讓身為閣老的父親頗為滿意。
九娘子不徐不疾地收拾著,可急壞了立在門口的銀釧,看著九娘子脖頸上的傷口更是急了,幾度想要開口,又被自家姑娘那眼風掃到又不敢說話了。
收拾好書房,九娘子又讓人送了玉泉山水和茶具來,淨了手焚了一把凝神靜氣的薄荷香,這才悠悠地泡起茶來。
甘閣老平日里愛喝點大紅袍,今日九娘子卻泡了清淡的雲霧,還加了兩片苦丁,剛剛泡好第二泡,門口傳來甘閣老那回味悠長又極有深意的低沉笑聲,「喲,今兒回來得巧了,九丫頭已經候著了……」
甘閣老下朝回來,已經換好了衣衫,此刻只是青布長襖,連大氅都未披,他步入小書房,銀釧自是沒有立腳的地方來,連同他的小廝一起退了下去,只留下這父女倆在書房里了。
九娘子起身,將沖到青花雨過天晴握杯里的茶水雙手奉上,語氣平靜,面容清和,連聲音都沒有一點漣漪地說道,「父親,才好的,您嘗嘗?」
甘閣老接過九娘子遞上的茶水,只一抬頭,自然將九娘子脖子上那觸目驚心的傷痕收入眼底,但閣老畢竟是浸婬官場多年,卻並沒有開口問些什麼,只是抬身坐上了窗下的暖炕,沖九娘子點了點下巴,然後才品了品杯中的茶。
九娘子也不多話,側著身子坐在了甘閣老的對面,二人中間只隔了張黃花梨的炕桌。
「唔……」甘閣老眉頭忽皺,然後又喝了一口杯中茶,這才展了眉頭,「 ,今兒的茶夠味……九丫頭,你加了苦丁吧?怎麼,你這是怕父親得意忘形,叫我憶苦?」
九娘子輕輕搖頭,「父親在朝為官,多少事多少人系于父親一人,女兒哪里敢置喙?只是覺得這雲霧終歸太淡,加點苦丁,反而讓這淡淡的雲霧搏了父親的眉頭一皺不是?」
甘閣老放下杯子,看著自己面前的這個女兒,雖然還小,但是已經月兌落出極致美人的坯子來了,美人他見的可不少,自家的女兒里,無一不美,三娘華美,六娘嬌憨,四娘嫵媚,七娘柔美,個個擺在人前都是要搏得不少贊美的,唯獨這九娘,清冷自持,偏又生得極好,明明是個姣花,卻總讓人覺得疏遠不可捉模,因這反而顯出她在美人堆里的不同來。
甘閣老的眼神大有深意,似要看穿九娘子的臉,看透她的眼,看到她的靈魂深處,不愧為在官場上打滾了幾十年,輔佐過兩代君王的閣老,審視起人來,那眼光似乎帶了刀子一般,不僅要剜進肉里,還要刺進骨縫,更要帶出血絲來,讓人不由心生畏懼。出于本能,人一畏懼,氣勢上就先弱了幾分,待到要說話時,眼神語氣就已經落了幾分下乘。
九娘子在甘閣老面前並不是最得寵的女兒,論出身,她不如三娘六娘,論討喜,她也不如四娘,也沒有七娘那般生就一副惹人愛憐的樣子。但是,她畢竟是成熟人的心靈,在揣摩人尤其是自己家人的方面,卻不知要勝過其他姐妹多少了。
此刻的九娘子的目光坦然,絲毫沒有畏縮和不安,接受著父親的打量,「九丫頭有心事?」甘閣老輕飄飄地拋了句話出來。
九娘子心念直轉,自己此刻若是跪下來,聲淚俱下,控訴自己在普濟寺的遭遇,估計不僅不能換來父親的庇佑,反而會招來大禍,作為庶女,怎麼能越過嫡母,直接跑到父親跟前哭訴?
不管實情如何,這麼做已經是落了下乘,背上不孝的聲名,自己這個閣老父親最重什麼,九娘子哪里會不知道,因此,她也沒有太大的反應,只是淡淡地說道,「茵娘愛喝苦丁,因為它的苦總能讓茵娘回味許久,清醒許久。」頓了一下,還是逼紅了自己的眼眶,卻沒有掉下淚來,「父親,茵娘想,這些日子總是躁了些,想求一些先朝的碑林拓印,好好修習一下書法,最近這些日子,就不來擾了父親的清靜了。還望父親允了茵娘。」
甘閣老再度用眼角的余光掃了一下九娘子的脖頸,半晌才點頭說道,「九丫頭如此清醒……為父頗為欣慰,也好,待會我讓人給你送些拓印過去,這些日子,你就留在住處,這里先不用過來了。」
九娘子忙起身致謝,甘閣老似乎又高興了起來,「為父老了——喝不得苦的了,就愛甜了,改日里,做幾道你拿手的點心來嘗嘗!」說完,便點頭示意九娘子可以離開了。
九娘子忙行禮慢慢地退出了小書房。
到了外頭,寒冷的空氣逼得剛從溫暖的室內出來的九娘子立馬來了一哆嗦,候在外頭的銀釧忙上前用厚實的毛披風摟了九娘子,在小書房這里,任何人都不得高聲喧嘩,因此銀釧倒也不敢問,只是緊緊地攙了九娘子往回走了。
九娘子被銀釧護在懷里,頭上也戴了觀音兜,頭臉都護得緊緊的,這才慢慢滴下幾滴淚來,沿著雙頰,卻又迅速被呼嘯的北風卷了去,再無蹤影了。
走回內院,到了西北角的芳茵院,坐到了暖炕上,喝了幾口熱茶下肚,九娘子這才緩過來幾分,也這才發現,自己的後背已經全濕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