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如站起身,走到菀如身邊,伸手將她扶起。菀如一站直身體,立刻甩手將蕙如的手甩開,捂著臉奔出了門。
映雪軒十分寬大,八面臨風,王府里的僕從將八面軒台用桐木板隔上,推開窗便可賞雪,關了窗既能擋風。從這里望去,白雪金梅,奇石枯枝,于蕭瑟處透出一股盎然生機。芳如和幾位小姐正站在梅樹前低低竊語著什麼,臉上是燦然的笑容,仿佛這邊的小小紛爭完全隔絕在她們的世界之外。蕙如站在軒中,抬眼看了看敞開的幾扇軒窗,輕嘆了一聲,轉身面向那幾個尋事的姑娘。
「你們這又是何必?」
那穿著鵝黃色錦衣的瘦削少女冷冷地看著她,毫不掩飾臉上的不屑。
「姐姐跟個外室生的賤婢說什麼話,沒得污了自己的身份。」帶著金項圈的女孩子笑聲尖利刺耳,一雙眼楮上下打量著蕙如,臉上因興奮而浮起一絲不正常的紅暈,「听說以前還是個傻子,連話都不會說。姐姐小心啊,別被染上了傻病。」
一屋子女孩子都笑了起來。
蕙如撢撢袖子,臉上掛著甜甜的笑,仿佛她們在說的是不相干的旁人。
「不知道這位姐姐是哪位大人府上的千金?」她彎著眉眼,聲音清脆中帶著一絲甜膩,听起來還有幾分懵懂純稚。那笑聲尖利的少女下巴一揚,本不欲搭理她,卻又忍不住想要炫耀身份。
「這位姐姐是京中有名的才女,鳳章閣陳閣老家的嫡孫女如是姐姐,她的詩文別說咱們這里的無人能出其右,便是京中的才子們也沒幾個能勝過。至于本小姐,吾父是御史台左都御史左清升,我在家里行三。」
「原來是陳家小姐和左三小姐,失敬。」蕙如福了福身,臉上並沒有她所期望的驚訝,恐懼或是景仰之色,反而挑起一邊嘴角,露出淡淡的不屑來。左三小姐心頭大怒,拍案而起。
「怎麼,不服氣嗎?你父親只是三品,見了閣老還要執弟子禮。我父是御史,有監察百官之責。你如此怠慢輕忽,小心我父參你父一個教養不力之罪。」
蕙如暗暗搖頭,到底只是個孩子,一番話說的顛三倒四,沒有章法,也不知她那個御史老爹是如何教她的。
「左三小姐這麼說,陳家姐姐定是個驚才絕艷的。」蕙如微眯著眼歪著頭看向陳如是,「雖說古人雲︰女子無才便是德。但也不盡然全對。比如說先太皇太後,當年便以詩賦名揚天下,與成宗皇帝志趣相投,成宗皇帝終其一生將後宮挪空了只守著她一人,也算是千古佳話。」
懿安仁德太後是陳如是自小仰慕的對象,蕙如這些話字字句句深入她心底,那張冷硬的面容也有了些許的柔軟。只是還沒等她接話,蕙如下一句話就將她打入谷底。
「不過听說先太皇太後的容貌天下無雙,風姿如仙,陳家姐姐只怕……」說著,她蹙著眉尖,細細地端詳著陳如是,頗為難地搖了搖頭,「怕是難步其後塵。」
「你!」
「我知道我知道,以色論人何其膚淺,但當年先帝也是先動于懿安太後的仙容,否則她當年也無法入宮伴聖。」這麼說著,蕙如臉上漸漸漾開一抹笑意,「因為依照你說的,一個庶女,連正經姑娘都稱不上,左右不過比奴婢強上一些……哦?」
懿安仁德太後出身世家,但她生母只是個得寵的妾侍,雖然後來入宮得寵,娘家將其改記在了嫡母名下,但這也無法改變其是庶女出身這一事實,只是,無人去提罷了。
蕙如這一句話,不止讓敬慕懿安太後的陳如是自己打了自己一巴掌,更要命的是,她將剛剛用在菀如身上的話,把懿安太後也給裹了進來。那是皇帝的嫡親曾祖母,居然敢說只比奴婢強上一些,這要往外一傳,那直接就是藐視皇家,輕侮宗室之罪。
「你是什麼東西,敢與懿安太後相提並論?」左三小姐見勢不妙,立刻挺身而出。
「哦,我倒是忘了。」蕙如冷笑一聲,「左御史清正端方,是朝中有名的直臣。不知他若听到你剛剛所說的話是何反應。」
左三小姐聞言一怔︰「我說了什麼?」
「沒什麼,」蕙如理了理衣袖,慢悠悠地說,「我父親房里只兩位姨娘,沒听說有什麼外室。倒是前些日子太僕寺少卿馮家听說出了個案子,好似是當家主母將房里懷著身孕的貴妾溺殺了,被家里人告上了衙門。唔,我記得那位當家主母似乎姓王,不知道與左御史家的王夫人是個什麼關系啊。」
左三小姐一口氣沒喘上來,差點暈過去。那位殺了貴妾和月復中胎兒的王夫人是母親的堂妹,為人囂張驕縱了些,行事又沒個頭腦,這才會做下蠢事,青天白日當著眾人的面殺了人。她殺的是貴妾,又害了丈夫的子嗣,便是衙門中沒說法,馮家也是斷斷容不得她的。這些日子,父親總是罵王家家風不正,才會養出這麼個狠毒婦人,連帶著母親也被罵了幾回。所以她對一切妾室及妾生子都有著強烈的不滿。只是這種事,處于深閨的沈蕙如又從何得知?
左三小姐環視四周,驚恐地發覺那些平素交好的貴女們看著她的目光發生了改變。好奇的,不屑的,恥笑的,看熱鬧的……卻沒一人想著要出頭為她說句話。
或許開始她們還站在左三小姐與陳家小姐這一邊,但隨著蕙如的聲音,她們慢慢回想起自己的家族。她們的父親母親,祖輩外祖輩或是敬重的親長中,或多或少都有那麼一兩個庶出的。若是緊揪著嫡庶的差別不放,她們心中也難免有些底氣不足。
「在說什麼呢?這麼熱鬧?」門口傳來清脆如黃鶯出谷的笑聲,隨著那笑聲,一個英氣勃勃的美麗少女出現在眾人的視線中。
她穿著一身杏黃色萱草紋緊身小襖,一條同色寬幅齊膝裙,腳蹬著一雙軟底麂皮小靴。領口袖口和裙邊上瓖了一圈銀狐長毛,襯著這少女眉目清秀,膚白似雪。她看起來只有十一、二歲的樣子,頭上梳著雙環髻,只以簡單的紅珊瑚珠和珍珠為飾,雖然年紀小,裝束簡單,身上卻有一股逼人的貴氣,僅僅是站在那里用眼楮環視一圈,就似有無形的壓力壓來,軒中的女孩子們都安靜了下來。
少女的視線在蕙如的身上停了下來,被她這麼盯著看,蕙如也感覺到了一點點壓力。她微笑著行了一禮說︰「小女沈蕙如。」
「我知道你。」少女蹦蹦跳跳地跑到她身前,背著一雙手在她身邊繞了一圈,點點頭說,「祖母一直夸你來著,我很好奇,想來看看你長得什麼樣子。」然後她那雙又圓又大的眼楮彎了起來,「在門口听了一會你們說的話。」
然後呢?蕙如眨了眨眼楮。就見那少女開心地笑了起來。
「我覺得,你挺好,跟祖母說的差不多呢,是不是啊,十七哥?」她回頭脆生生地喊了一聲。
眾人順著她的視線,看到了站在軒外幾步之遙處,負手而立的少年。
彼時陽光正艷,雪地反射出刺目的強光,逆光而站的他面容隱在陰影之中,只能看見一襲天水碧的絲緞棉直綴,繡著淡淡的水墨青竹,那一瞬,眾人只覺得這少年仿若雪中立著的那一叢竹,挺拔,淡然,風姿超卓。
正在賞梅的小姐們似乎終于听到了這邊的動靜,紛紛趕了回來。有相識的,立刻笑著給那少女見禮︰「嘉陵縣主,您怎麼也來了?」
正笑著的姑娘們,眼角的余光見到了立于門外的十七哥,笑聲戛然而止,一個個向後退著,卻又忍不住拿眼偷偷去瞧。
芳如扯了扯蕙如的袖子,低聲抱怨︰「你們在做什麼?怎麼這里還會有外男?」
蕙如笑著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呢,她們突然就出現了。」
嘉陵縣主是榮親王的小女兒,自幼極得父兄寵愛,雖是側妃所生,卻與嫡出的哥哥們感情甚篤,榮親王甚至拿她當男孩子來養。蕙如知道這位縣主為什麼瞧她順眼了。側妃雖然是入皇上玉牒的宗室婦,但妃前面多了一個側字,便不能算是嫡出。再說白點,若她父親不是親王,那她就是陳如是之前口中所說的,只比奴婢強上一些的庶女。
就算再得父兄寵愛,嬌生慣養的縣主還是會對嫡庶有著格外敏感的反應。陳如是和左三小姐這兩個倒霉蛋,今天算是倒霉到家了。
顯然在場的眾人都想到了這一點,投向面色蒼白的那兩位倒霉蛋的目光中不免又加了三分悲憫。
「走吧,這里沒意思透了,勁是些沒意思的人,沈家姐姐跟我來,我帶你去玩好玩的。」嘉陵縣主拉著蕙如就要走。
這……蕙如為難地看了看芳如,雖然她不太想待在這里,但此時與縣主同去,只會更招人嫉恨。芳如看著縣主拉著蕙如的手,面上神色頗有幾分復雜。
「縣主,我們姐妹還要在此等候家祖母……」她上前一步,對嘉陵縣主施了一禮。
「剛剛哭著跑出去的那個姐姐也是你妹妹吧。」縣主傲然看著她,「明明見了自己的妹子被人欺侮卻不出頭,這樣的姐姐要來何用?」
芳如聞言愕然地看著她。
「本縣主知道,你也跟她們一個樣,看不起自己庶出的姐妹。」嘉陵縣主冷笑了一聲,「你們自己玩去,別來掃咱們的興致就成。」
門外的十七哥輕輕嘆了一聲︰「小妹,你太淘氣了。」
那聲音溫和醇厚,似珠玉滾于銀盤,如清風拂過春水,林燕穿過柳枝,這聲音委實太好听了。連蕙如也忍不住向那位十七哥的方向多看了兩眼。
嘉陵縣主對這位十七哥似乎頗為敬重,听他這麼一說,居然就松開了手,帶著一絲惋惜地說︰「本來我和十七哥就是隨便走走,沒打算進來嚇你們,是我沉不住氣,非要闖進來。算了,這次人多不方便,下回我派人到你們家接你過來,就咱們倆玩。你可一定要來呀!」縣主對她調皮地眨了眨眼楮,揮揮手跑回了十七哥旁邊。
二人在雪中漸漸遠去,只听到喁喁有聲,似乎在說什麼,笑得十分開心。男子如雪中青竹,少女如竹旁黃鶯,身姿優美,笑聲清越,于雪中林間,便如一幅畫,慢慢地渲染。
直到不見了那二人的身影,籠罩在映雪軒里的壓力才似乎完全消失。女孩子們再度說笑起來,但所有人的目光都不自覺地繞開了蕙如。若說先前對她只是嫉恨加上羨慕,那現在,則是多了幾分畏懼和疏離。
傳說中,那位嘉陵縣主是個睚眥必報的主兒,又極護短,沈家六小姐既然被縣主看中了,還是離得遠遠的比較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