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寒涼,孟旭回到屋子的時候,念兮和方盈都在等著他一起吃飯,今兒起了個爐,雖是粗茶淡飯,但都是熱湯熱水,幾碗下去,身上頓時便暖和了起來。
方盈吃過晚飯,還要去清點一下藥材,念兮便在屋子里收拾著碗筷。
一對琥珀色的月牙形耳墜子晃在她的面前,念兮驚道︰「呀,這是什麼?」
「瞧著襯你,我就買了下來送給你,喜歡嗎?」孟旭眉角漾著微微笑意,柔聲問道。
這對月牙兒耳墜小巧別致,雖不是什麼特別貴重的飾物,可念兮瞧著卻是心里喜悅,格外高興,她伸手接過,盈盈月華襯在手心,禮輕情意卻重。
孟旭替她戴上,輕輕綰起耳邊的發絲,笑著贊道︰「真好看,這墜子若是戴在旁人身上,只怕就少了這分靈動了。」
她的臉有些微紅,可唇邊卻滿是笑意,伸手模了模耳墜︰「孟大哥,多謝。」
他在她身邊站了很久,幫她一起將桌上的東西都收拾了,雖是最平常的家務事,可這暖暖的屋子里他們倆一起做著這些,那感覺平淡卻又溫馨。
很久,他突然在她身後說了一句︰「念兮,明日我就要搬出去了。」
「搬出去?」念兮回頭,吃了一驚,「為什麼好好的你要搬出去?」
「我說過,不能老在這兒白吃白住方姑娘的……」
「可是……可是你不也幫醫館做著雜活嗎?」念兮怎會料到他會突然提出這個,從萬里江邊一直到長平城里的幾個月光景,他們朝夕相對,從沒分開過,在念兮的心中,孟旭早已是她的親人了,他突然說要走,念兮除了吃驚之外,心里竟有些七上八下的感覺。
孟旭輕揉著她的頭︰「我搬出去是因為找到了事做,你放心,我雖不住在這里,但還是會經常回來看你的。」
「你找到了事做?是什麼?」
「是給慕容二公子做事,算是……算是幫他出主意的吧。」
念兮的臉色凝了一凝,雖然她這些日子同慕容宏已經很相熟了,可是對慕容家卻仍是沒有一點兒的好感,尤其是那個五小姐慕容瑤,仗勢欺人,總是仗著自己的身份地位就一點兒也不將別人放在眼里,而如今狼生卻是要去這樣的人家里做事,她頓時心情有點沮喪,摔了手里的抹布,坐了下來嘟起了嘴。
「念兮?」他喊著她的名字,也看出了她臉上的不悅,「你不高興?」
「要做事哪兒都能,可為什麼卻偏要去他們家里?你沒听長平城里的人說,他們家里的人都是趾高氣昂,眼楮長在頭頂的,你要去慕容家,我自然不高興。」念兮托著頭,偏過了一邊。
「那慕容宏也是如此?」
念兮嘟了嘟嘴︰「慕容大哥除外。」
孟旭坐到念兮身邊︰「你也說了,會有例外,我不過是去做事。在長平城里,想要出人頭地自然要有一個好機會,如今我找到了這樣的機會,念兮,你該替我高興才對啊。」
她咬了咬下唇,可仍是一點兒都高興不起來,她一直覺得現在這樣多好,為什麼要改變呢?
「到了那邊認識更多的人,我也可以想辦法幫你打听你爹爹的下落啊。再說了,念兮,若有一日我能出人頭地,一定也會讓你過上好日子的。」孟旭安慰著她,也許他此刻最在意的就是念兮的感受吧。
她知道孟旭的心里已是打定了主意,再勸也沒有什麼用。好半天,終于回過頭來喃喃道︰「那可說好了,你一定要經常回來瞧我和方姐姐,可不能一富貴就不能將我們忘了。」
她本是玩笑之言,可孟旭的神情卻是無比認真︰「念兮,我自然不會,無論什麼時候,我心里都有你。」
孟旭第二日搬出去的時候,什麼也沒有帶走,他來的時候身無長物,走的時候也是兩手空空。他相信,憑著自己的頭腦和雙手,慢慢的,什麼都會有的。
他有自己想要的生活,這是念兮所不能阻止的。第二日,念兮將他送到了慕容府門前,這是她第二次來到這個地方,高門深院,里面的天地很大很大,可是站在外面的人根本看不清楚究竟里面是個怎樣的光景。
她仍是有些依依不舍,雖說從醫館到慕容府並不是很遠的距離,但是從此往後三人坐在一起吃飯說笑的日子只怕就會很少了,畢竟還是很舍不得的。
「念兮,我進去了。」他仍是習慣性地揉了揉她的頭。
「嗯,狼生,你自己要小心。」她目送著孟旭的背影走進了慕容府,當朱漆大門關上的那一剎那,念兮的心中驀然有些淡淡的刺痛,仿佛從此以後,這道大門便將他們隔成了兩個世界。
慕容騰的听墨閣在他所居住的裕園西側,因為內院院室之別,又正是在大門和二門交界之處,平素慕容騰的幕僚都住在里面,白日里商議要事十分方便,晚上二門上了鎖,也不會擾了內院家眷。
孟旭被僕人帶著,從大門進去,穿過曲風亭,正往听墨閣那邊走去,走到亭邊之時,孟旭的腳步頓了一頓。
院中雪映紅梅,一個女子正披著白狐大氅在梅枝下折著花,也許是她想要摘的那枝紅梅太高了,她伸手卻夠不著,臉上不由有些沉了下來,朝身邊的丫鬟說道︰「快,替我將那枝紅梅摘下來。」
雪苑的個子也不高,跳了幾下也沒夠到。她伺候慕容瑤也真是不容易,這個五小姐不講道理不說,有時候一個不順心如意便會對她掌摑訓斥,人說伴君如伴虎,只怕就是伺候皇帝也比伺候著這個五小姐要更容易些吧。
雪苑垂著頭,戰戰兢兢回道︰「小姐,奴婢……奴婢夠不到。」她臉上頓時現出不滿之色,「你夠不到就給本小姐想辦法夠到,傻站在這兒做什麼?」
「五小姐。」
慕容瑤回頭,雪地之下,那個穿著布衣的男子正謙恭站在她身側,她愣了一愣,隨即想起似乎前幾日在寒醫館後面的巷子曾遇見過他。
這少年,深眸如潭,嘴角似乎總是掛著那樣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他看著自己的時候,眼神中帶著些許說不清的意味,仿若恭敬,又似有情。
她雖從來看不起布衣寒門,可對著孟旭,卻一點也不討厭,甚至願意停下來同他說上幾句話。
「怎麼是你?」慕容瑤挑了挑眉問道。
領路的長隨原本見孟旭無端端停下來同慕容瑤講話,早就心驚膽戰,只是慕容瑤如此和顏悅色同一個平民百姓說話還真是生平頭一遭,那長隨忙道︰「回五小姐,這位孟公子是二公子吩咐帶進來安置在听墨閣的。」
「哦,原來是二哥的幕僚。」慕容瑤恍然點了點頭說道,隨即便轉過了眼神不再看他。
「五小姐是想摘那枝頭上的梅花嗎?不知可否讓在下代勞?」孟旭低言淺笑,走上前去,他本就身材頎長,輕輕一躍,便折下了那支在冰雪之中傲然怒放的紅梅。
慕容瑤臉上露出一絲笑意,將花接過︰「有勞了。」
「紅梅固然開得美麗,但這冰天雪地卻有比梅花更美的風景。」孟旭似乎言外有意,慕容瑤怔了一怔,她肌膚勝雪,手握紅梅站在這里人比花嬌,就連雪苑也听出了孟旭這話是在夸贊慕容瑤的美貌。
她淡淡笑了笑,卻是前所未有的溫和︰「之前你幫我找到了發簪,今日又替我折梅,看起來本小姐是欠下了你的人情了。孟公子既是也住在府里,那往後恐怕還會有機會相見的。」
是啊,總會有機會的。孟旭看著慕容瑤遠去的背影,心中暗暗想著。
如今的他已經踏進了慕容府,慕容騰也好,慕容瑤也好,都是他可以借以出人頭地的依附。就像念兮說的,這府院這麼大這麼深,進來容易可立足卻是一點也不簡單,他的掌心握成了拳,在冰冷的雪地中站了一會兒,冷風如同刀刃一般在他的臉上劃過,刺骨的疼痛。
他想要達到的塔頂如今還看不成形,可是他依然相信,只要一步步地往上走,也總有一天會得到一切他想要的東西。
慕容騰今日並不在府中,听墨閣中的一群書生幕僚正在里面各自忙著各自的事情。
屋子很暖,里面坐著十多個人,有的坐在一邊讀書,有的幾人湊在一起似乎在談論著什麼,還有幾個看起來是清閑無事的,燙了熱酒,在一起吃著鹵好的花生米說說笑笑。
孟旭進來之後,大家都安靜了片刻,朝他瞧了一眼,隨後便又恢復原狀,各忙各的,沒有一人上前同孟旭說話。
那長隨也只是負責將他帶進來,孟旭在這偌大的听墨閣中,卻只是一個被其他人所隔離排除的人,沒有替他引見,甚至他連一個介紹自己的機會也沒找到。
好不容易,在听墨閣的西側書桌邊,他瞧見了一個還算熟悉的面孔,那是昨天在街上被宋三揍得鼻青臉腫的書生——張文亮,他正和幾個戴著方巾的文士正在一起談論前幾日皇上御批的奏折。
孟旭走到了他跟前,想要出言請他幫忙引見,便道︰「這位大人,不知可還記得小弟?」
張文亮停了下來,瞅了瞅孟旭,半晌才道︰「哦……是你啊,真沒想到二公子還真讓你來了听墨閣。」
孟旭微微垂著頭,張文亮此言一出,邊上幾人便問道︰「是二公子讓你來的?不知閣下高姓大名?」
他拱手回道︰「在下孟旭。」
「孟旭……孟旭……」幾人口中喃喃念著,只覺得這個名字甚是耳生,紛紛問道,「姓孟的……你可是御史大人孟燾的族人?」
孟旭搖了搖頭。
「那一定是才華橫溢,得人舉薦的了?」
他仍是搖搖頭。
張文亮呵呵笑道,搖著手道︰「你們別再問了,這小子怕是沒什麼身世背景,不過是在路上仗義執言了幾句,又臉皮夠厚,求著二公子將他收到門下,這才讓他來了听墨閣。我昨日還當二公子不過是開玩笑罷了,誰知……呵呵……誰知他今天倒是真的來了。」
孟旭這才明白,原來能進听墨閣中的人都是有一定的背景的,慕容家之所以能成為大雍朝至尊無上的名門望族,除了自身的地位之外,還有一群朝臣在身後當著柱石,而他們之中的不少子佷,便在慕容騰所設的這個听墨閣中。
像他這樣的寒門百姓,居然也能踏進听墨閣的大門,不僅讓眾人感到驚奇,而且打從孟旭進來的第一天,所有人對他都只是一股鄙夷的神色。
他低下的頭仿佛被壓著千斤巨石一般,可是既然已經進來了,那就斷沒有退縮的道理,他會走下去的,一步一步,即使被冷漠地嘲笑,他也會堅持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