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季節,裴沖在冰雪之中練著劍,他上身只穿一件單衣,颯颯寒風打在身上,可他卻一點也不畏冷。地上的積雪被劍鋒卷起,散落在樹梢上、石椅邊,飄飄灑灑宛若柳絮。
一套劍法舞得行雲流水,飄逸瀟灑,待到收勢,周圍伺候著的隨從也都不禁看得呆了,裴沖的額上滲出了些熱汗,薄薄的單衣也被汗水浸漬。
他的貼身小廝祥生趕忙過來遞了手巾給裴沖,讓他擦一擦汗。
「侯爺,府門外來了個女子,說要見侯爺。」
「什麼女子?」
祥生將一件黑色袍子遞了上來,恭敬回道︰「她只說了自己的名字叫念兮,這是她要小人呈給將軍的,希望將軍能大人不記小人過,見她一面。」
裴沖的臉色頓時凝了一凝,這件衣袍他自然是認得的,當日在萬里江渡頭邊,那個眉目倔強的少女放了小蛇咬了他的「閃電」,身上還被宋三狠抽了幾鞭子,一想起她咬著下唇忿忿看著自己的表情,裴沖的臉上竟不自禁笑了一笑。
「她人在那里?」
「在府門外跪著。」
「那就……讓她跪著吧……」裴沖抓過那件黑色袍子,朝自己的屋子走去,一邊吩咐著,「準備熱水,本侯要沐浴更衣。」
祥生快步在裴沖身後跟著,看起來他並不想見那個女子。
念兮已經在安慶侯府外跪了兩個時辰了,她本就畏寒,府門外的冷風不停地往她脖子里直鑽,雙腿已經麻木得快要失去了知覺了。
大門開了,祥生過去說道︰「姑娘你走吧,我們侯爺不會見你的。」
「這位大哥……」念兮趕忙喊住他,「麻煩你,麻煩你再替我求求侯爺,我就在這里等著,當日是我得罪了他,要打要罰我一人承擔,請他放了我的朋友。」
祥生搖了搖頭︰「姑娘,你跪在這兒也沒用,我已經通報過了,侯爺說了不見。」
念兮仍是不肯走,風寒刺骨,她小小的身軀都抖索了起來,神情卻反倒更加倔強,她挺了挺背脊,仍舊直直跪在冰冷的地上,不等到裴沖見她,她是斷然不會走的。
祥生搖了搖頭,知道勸不動她,便由著她去了。
裴沖的房里有著一池溫水,他躺在里面,閉目休養。剛剛回朝,大事小事又有許多,昨日皇上剛剛秘密召見,同他商議羽林軍的調配問題。羽林軍向來都是李瞻所轄,因他前一陣身患惡疾,這才告病回鄉,這統轄的權利便就空了出來。
皇上的意思,自是希望他能接手,但是這麼一塊肥肉,洛敬和慕容元正又豈不是牢牢盯著,也想要插手的?
祥生遞了浴巾過來,裴沖一邊擦著身子一邊問︰「她還沒走?」
祥生愣了一愣才反應過來他問的是誰,忙道︰「侯爺,她還在外面跪著呢,看樣子不見到侯爺的面是不肯走的。」
裴沖唇角輕挑一絲笑意︰「祥生,你是想勸本侯見她?」
「小的……小的不敢!」祥生低下頭去,只是念兮看起來靈巧可人,這樣一個女孩子就在冰天雪地里跪著,于心不忍倒真是有些的。
「祥生你跟著本侯這麼久,你心里想什麼,我還會不知道?」裴沖將手中擦好的浴巾丟給了他,「天下間人人都要來見本侯,那這安慶侯府的門檻早就被踏破了。好了,我去書房了,你吩咐朗月沏壺清茶過來。」
「是,侯爺。」
祥生不敢再多嘴,只得退了下去。
書房中,裴沖一邊飲著清茶一邊正在讀著一封封軍報。外面風越刮越大,天色也漸漸陰沉了下來,看起來是要下雨了。
冬天的雨格外陰冷,淋在身上沒一會兒衣服便都濕透了,念兮跪在侯府的門外,凍得直哆嗦,牙關格格響著,可口中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冷,好冷……她雙手緊緊抱著自己,只覺得頭越來越重,眼前迷蒙的水霧也越發得朦朧起來,不知是過了多久,念兮再也支撐不住,暈倒在了地上。
***
「姑娘,姑娘,你醒啦?」一個少女柔婉的聲音在念兮的耳邊響著,她迷迷糊糊睜開了雙眼,嗓子卻是像火燒一樣,張了張口,卻發不出聲音,身上如火燒一般,頭昏昏沉沉。
「先喝點水吧。」朗月倒了一杯溫水給念兮喝了,她啞著嗓子問道︰「這是……這是什麼地方?」
「這是侯爺府啊,你在外面跪了一天一夜了,都暈在了外面了,剛才扶你進來的時候,身上都是滾燙滾燙的。」
念兮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身上,已經換上了一身干淨衣服,她看了看朗月,朗月笑道︰「是我給你換了,侯爺剛才吩咐了,要奴婢好好照顧姑娘。」
「侯爺……侯爺在哪?求你帶我見他。」
朗月笑了一笑,將她扶著躺好︰「姑娘還是先養好身子,有什麼需要的,和我說就行了。」
她溫婉細心,給念兮屋子的暖爐里添了些炭銀,又在她的被褥子里塞了個手爐進去,可卻片字未提什麼時候見安慶侯的事,收拾好了一切,便先退了出去。
念兮渾身綿軟無力,又燙得厲害,她雖從小在苗寨長大,可是在這冰天雪地之中,又淋了整整一夜的雨,身體再好也禁受不住,躺下後昏昏沉沉便又睡著了。
這一覺似乎睡得很長,她好像是做夢了,夢中迷迷糊糊仿佛看見了狼生的身影,他站在懸崖邊,回眸之時眼中盡是悲戚之色,她想要伸手去拉住他,可是卻又什麼也抓不住,狼生在懸崖邊越走越向前,終于,跌落了下去……
「狼生……狼生……」念兮一邊喊著他的名字,一邊伸著手好像想要抓住什麼一般,陡然夢醒,才發現身上已經滲出了一身的汗來。
房里坐著一人,青眸冷面,眉宇明朗,襯得一張臉更是清俊英氣,他的眼底泛起一絲絲的笑意來,淡淡說了聲︰「醒了?」
一見他的碧瞳,念兮便知道了他的身份,撐著身體想要起來,可身上卻還是乏力。
裴沖瞥了瞥她,問道︰「你叫念兮?你在我府前跪了整整一夜,到底所為何事?」
他的臉色沉靜,似乎並無同情,也無關心,不過只是來問一問她罷了。
她的眼神中倔強之中多了幾分懇求,嗓子雖仍有些啞著,但一字一句卻說得清晰︰「侯爺,當日在萬里江邊是我得罪了你,並不關孟大哥的事,求求你放了他,若侯爺想要出氣,盡管沖我一個人來好了。」
他怔了一怔,唇角是天高雲淡的笑意,反問︰「原來在你眼里,我是這樣的人?」
裴沖說道︰「當日在萬里江邊的事早已揭過,我又怎會如此小氣,還來追究?我與孟旭之間的瓜葛,另有其他。」
「另有其他?」念兮咳了兩聲,頓了頓問,「到底孟大哥做了什麼,惹得侯爺生氣?不知道侯爺是怎麼處置孟大哥的?」
裴沖淡淡回道︰「孟旭被我關在了水牢。」
念兮心中一跳,水牢是什麼地方,她雖未見過,但光听名字便也能猜出幾分。三九嚴寒之季,她光是在門外跪了一夜已經禁受不住,孟旭被關于水牢中,想必更是受不了。她心中掛念孟旭,眼眶不自禁紅了起來。
裴沖坐到床邊,第一次在萬里江邊見到她的時候,她眼神里滿是倔強的神情,而今天再見,卻看到她竟哭了,是為了那個孟旭?
「我從沒見過一個女子像你這樣,」裴沖略略沉吟了片刻,望著念兮說,「你在我門外跪了一日一夜,為的是想要我放了孟旭?」
她點點頭,兩行清淚順著面頰淌下,她抬手擦了擦,將頭埋了下去,大概是不願裴沖看到她哭的樣子。
「我曾說過,我素來是個有恩必還,有仇必報的人,孟旭得罪了我,我不會如此輕易放過他。不過若是你能幫我個忙,我就欠你一份恩情,到時你若想要我放了孟旭,我一定會答應。」
念兮抬起頭,有了一絲希望︰「好,你說,要我做什麼?」
「我听說你是醫館的坐診大夫,醫術也不錯,我府中有個病人想請你醫治,若是你治好了她的病,我就放了孟旭,如何?」
「什麼病人?你是堂堂侯爺,府中的人生病了,難道還找不到醫治的大夫?」念兮有些奇怪。
「宮里的大夫多為男子,實在不方便診治,這麼巧你是個大夫,又是女子,就再合適不過了,你若應下,將來治好了病,本侯決不食言,一定放了孟旭!」裴沖說的誠懇,不像是在戲弄她。
要治病並不是難事,念兮點了點頭︰「好,我答應你,只是……能不能讓我先見一見孟旭?」
「沒問題。」他擊了兩掌,守在外面的祥生便走了進來,「侯爺有何吩咐?」
「帶念兮姑娘去水牢。」
「是。」祥生低頭答應。念兮坐了起來披上了外衣,裴沖給她準備了一件暖和的大氅,穿上後,隨著祥生欲要出門。
「等等……」裴沖叫住祥生,「水牢陰冷,不要呆太久,等看完孟旭,送念兮姑娘去大小姐那兒。」
祥生應了之後,便帶念兮走了。
一路上,念兮的身子還是覺得虛浮無力,只是想著就要見到狼生,就仍強自撐著。好在這大氅遮風擋雨,甚是暖和,這一路從屋子到水牢,雖然路途不近,但倒也沒再凍著。
「姑娘,你還算是好運的,雖然受了些苦,但到底還是見著侯爺了。」祥生一邊引著她走,一邊說道。
念兮說︰「這位大哥,多謝你了,我知道你一定也替我通報了好幾次吧。」
「哪里哪里……」祥生擺手笑說,「其實咱們侯爺並非是個無情的人,他呀就是面冷心熱,听說姑娘在門外暈倒了,還是吩咐小人將姑娘抬了進來,還命人好生照顧著。」
「是麼……」念兮從第一次見他開始,就覺得裴沖為人霸道蠻橫,只是剛才在那屋里,他靜靜坐著與她說話,倒是少了初次相見的暴躁脾氣,雖然仍是冷冷淡淡,但總算也不是太難相處。
正說著話,兩人便到了水牢。
這水牢是安慶侯府的刑房重地,祥生也是拿著安慶侯手令才能帶念兮進去。
牢房陰暗潮濕,兩旁都要靠點著火把才能有些許光亮,耳畔不時傳來滴滴答答的水聲,在這幽暗的空間里更顯得清晰可聞。不知是走了多久,祥生帶她在其中一間牢房門前停了下來。
高台之上往下看去,石板上坐著一個頭發微亂的人,下面是結了薄冰的水,即使只是靠近些許,都能感到那陣陣寒意。
孟旭整個人蜷縮成了一團,只有稻草覆在身上用以取暖。
「狼生!」念兮再也忍不住,一邊哭著一邊喊著他的名字,那在她咫尺的囚犯听到了她的喊聲,慢慢抬頭望去,幽若的光線下,她看見了那張已經凍得青紫的臉,那是孟旭,那是她的狼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