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著連日的陰雨,雖然時已近午,倒座的書房里卻是又黑又冷,潤娘挑起半舊杏色軟簾,走進內室,但見周慎坐在窗下的桌案前握著管筆在那兒描紅,易嫂子坐在對面的炕上做錢針,一見她進忙起身行禮,潤娘擺手攔住,走到周慎身旁抽了筆,道︰「這屋子里陰冷的很,少呆著的好。」
周慎先是一驚,回頭看是潤娘,拿起書指著一個字問道︰「阿嫂,這是甚麼字?」
潤娘眼角瞟去,好麼竟是個「 」字,挑了挑眉,拿過書丟在案上,道︰「你才幾歲呀,學這個做甚麼!」
周慎繃著小臉,甚是嚴肅地道︰「慎兒要好好念書,等將來做了官,看誰看敢欺負我們,笑話爹和二哥。」
潤娘听了這話不由皺了眉頭,這孩子小小年紀怎麼就這麼功利呢,潤娘雖很想喝罵一頓,可想到周慎還是個不足五周歲的孩子,會有這樣的想頭,多半是因這些日子受了些委屈,听了些閑言碎語的原故,當下且先按下火氣,拉了周慎道︰「這屋子陰冷的很,咱們到你屋里說話。」
說話間,潤娘攜著周慎出了倒座,拐進月亮門沿著廊道直往東廂去,進了屋叔嫂兩個在炕上坐了,潤娘四下瞧了會,指著南屋問道︰「那屋子做甚麼的?」
易嫂子回道︰「原先是小官人的書房,如今空了幾個月了。」
潤娘皺眉問道︰「即是有書房的,為何巴巴的搬到倒座去?」
易嫂子道︰「官人原是想著秋天給小官人請個西席,因家里娶了娘子,外人不好進內院,這才搬了出去,沒想到-----」
潤娘想了一回,道︰「先搬回來,至于西席,一來阿哥還小----」
「阿嫂我不小了!」周慎跳下炕板著小臉一本正經地道︰「我已經可以保護阿嫂了。」
潤娘模了模他的腦門,笑道︰「傻阿哥,甚麼年紀做甚麼事,如今你就該痛痛快快的玩,裝甚麼小大人,至于保護阿嫂麼,現下雖是阿嫂保護你,可是將來阿嫂老了自然要你保護了。」
周慎嘟嚷著嘴道︰「可是二哥講,業精于勤,荒于嬉。」
潤娘沒想到這小家伙,還知道這句話,一時間真還找不到話來反駁,只得轉頭問易嫂子道︰「咱們豐溪村這麼大一個村落竟沒家私塾麼?」
易嫂子落難到豐溪村被周太翁收留,哪里知道村里的事情,訥訥的半天答不上話來,潤娘看她的樣子,倒笑了起來︰「我糊涂了,這事倒來問易嫂子。」說完心念一動,忽地念道︰「‘宋人有閔其苗之不長而揠之者,芒芒然歸,謂其人曰︰‘今日病矣!予助苗長矣。’其子趨而往視之,苗則槁矣。’阿哥,你明白這句話的意思麼?」
周慎睜著大眼楮搖了搖頭。
潤娘道︰「古時宋國有個人,嫌自己家的莊稼長得慢,就將禾苗一棵棵拔高了,他疲憊不堪的回到家里,對家人說,‘今天我真是累壞了,我幫家里的禾苗長高了。’他兒子听了這話就跑到地里去看,發現禾苗都死了。阿哥,你現在就是地里的禾苗,雖然長得慢些,終有一天會長成的,有些事不能心急,你得認認真真地走好每一步,書故然是要好好念的,可是你要做的事不光是念書呀,難道你想念成那種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書呆子麼!」
這一翻話周慎並不听得太明白,可是最後一句卻是旁人時常嘲笑兄長的話,他雖不明白,卻記得那些鄙夷的的神色︰「阿嫂,甚麼是四體不勤五谷不分?」
他微仰著頭望著潤娘,明亮的大眼楮里眼淚汪汪,扁著小嘴一臉委屈的模樣,看得潤娘心里直發酸,拉起他的小胳膊,緩緩說道︰「從前有個讀書跟隨先生四處游學,一日他與先生走散了,見一老農迎面而來,他便上前問道‘你可曾見過我的先生’那老農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你們這些人,甚麼活也不干,連五谷也分不清楚,還敢稱甚麼先生。’阿哥你想呀,要是咱們家人人都像你一樣,成日里只管讀書,你還有飯吃,還有衣穿麼?」
「可-----」周慎忽閃的著水汪汪地大眼楮︰「二哥講,這世上仕農工商,讀書人是最尊貴的。」
「臭窮酸,你真是‘毀’人不倦啊!」潤娘暗暗咬牙,月復誹著她英年早逝的夫婿,幸好身體原先的主人也算讀過幾年書,《論語》自是爛熟,當下朗聲默誦道︰「‘弟子入則孝,出則弟,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行有余力,則以學文。’」她念完後,看著周慎道︰「聖人尚且如此說,你憑甚麼只顧學文?」
「這----」周慎緩緩低下了他那顆大腦袋
潤娘又問道︰「你讀書是為甚麼?」
「當官!」大腦袋倏地抬了起來,回答簡單有力。
「那你又是為甚麼當官呢?」
「當了官,就不會被人欺負!」童音稚女敕,卻是果決干脆。
潤娘端正了神色,道「我听過這麼一句話叫‘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賣紅薯!」
周慎再次低下了腦袋,他雖不十分明白阿嫂話中的道理,可也覺著「當官就不怕被欺負了」的確不怎麼光彩。
潤娘也不再往深里講,攬了他在懷里,柔聲說道︰「阿哥,你能歡喜無憂的長大,阿嫂就心滿意足了。」
「長大了,就可以保護阿嫂了麼?」周慎在她懷中抬起頭,清澈無塵的雙眼,黑白分明。
潤娘的額頭頂著他的腦門道︰「是啊,阿哥長大了,就可以保護阿嫂了。」
「那我要快快的長大!」
潤娘刮過他高挺的鼻梁,笑道︰「我們的阿哥將來要長成參天大樹,讓阿嫂依靠。」
「嗯,慎兒一定會長成參天大樹的!」小小的身子站得筆挺,眉宇間有承諾的意味。
哎,潤娘輕撫著周慎的腦袋,心中甚是傷感,一個四、五歲的孩子正該是調皮搗蛋的年紀,可他卻是一付小大人的模樣-----
「娘子,飯好了。」秋禾進來稟道。
潤娘收起陰郁,笑道︰「華嬸子動作真快!」邊說邊下了地,牽著周慎往內堂去。
及至叔嫂兩個進了內堂,卻見八仙桌上空蕩蕩的,潤娘回頭問秋禾道︰「你不說說飯好了麼?」
秋禾回道︰「飯擺在里屋炕桌上。」
潤娘眉頭一擰,沒有說話進了內室,只有華嬸並知芳在擺碗箸,便問道︰「其他人呢?」
華嬸笑回道︰「哪有奴才同主子一桌子吃飯的道理。」
「怎麼真講究起這些規矩了-----」話說到一半,她瞥見炕桌上只擺了咸酸菜、腌蘿卜,並一小碟子炒雞子,估計也就是一個蛋,月兌口問道︰「怎麼一個肉菜也無有?」
華嬸母女听了垂手站立一旁,默不做聲,听秋禾道︰「莫說肉了,再過得兩日都要斷頓了。」
「甚麼!」潤娘怎麼也沒想到這看似富裕的家境,竟然已經困窘到這個地步︰「華嬸,家里竟難成這樣了麼?」
「年初時官人成親花費了百余貫錢,後頭官人病了請醫吃藥又花十幾貫,再就是----」說到此處,華嬸抬頭瞧了眼潤娘,見她面色如常,方接著說道︰「在官人的大事上,又費了百十貫錢。官人是常年吃藥的,家里本就沒甚積蓄,幾件事情下來也就掏空了,打從太翁去了,地租子就一年比一年少,且難收得很,如今雖還不到收租子的時候,老頭子卻也告訴下去了,只是-----」
潤娘冷冷一笑,挨著炕坐了︰「今年的地租子自然是難收的,本家叔父都來欺負我們孤兒寡婦的,何況外人。」說完嘆息了聲,又道︰「嬸子,你們且先去吃飯,吃飽了同華叔過來商議不遲,噢對了,叫知盛一起。」
眾人皆道︰「我們先服侍了娘子、小官人再吃不遲。」
潤娘擺手道︰「罷了,你們都趕緊吃去吧,吃完了商量家計要緊。」
眾人見潤娘已自己盛了飯,再把飯勺交給了周慎,方退了出去。
待人都出去了,潤娘放下了筷子,吃慣了貢米細糧,這糙米她實在咽不下去,何況那酸菜、蘿卜都咸得發苦,見周慎只管撿咸菜吃,潤娘趕緊把兩個碟子移開了︰「小孩子家,要多吃雞子才好。」
周慎卻道︰「雞子還要留著晚上吃呢。」
潤娘一愣,斥道︰「胡說!」一面說一面將不多的幾跎蛋都扒到了周慎碗里。
「阿嫂不吃麼?」
哎,這孩子不要這麼懂事行不行啊,潤娘心里嘆息。
「阿嫂,身子不舒服,沒甚胃口,你吃就是了。」這倒是實話,她兩個晚上沒睡,頭上還撞了個窟窿,現上一陣陣的發冷。
看來這家子鬧經濟危機不是一兩天了,可她就不明白了,為甚麼自己對家里的困窘一點都不知道,再有即然不富裕,又怎會拿百十貫錢辦喪事,按照這具身體留存的記憶,在這個時代,百十貫錢可不是個小數目。
潤娘出了半晌的神,周慎飯已經都吃了,跳下炕道︰「阿嫂,我念書去了。」
潤娘見碟子又多出幾塊子雞子,一把拉住周慎,夾了雞子就往他嘴里送︰「這麼點雞子都吃不掉,你還有甚麼用!」直至周慎把炒雞子都吃了,潤娘方放開了他︰「那屋子陰冷得很,今朝書就別念了,等把書房搬進來再說。」她話音未落,听外間有人問道︰「娘子,用過了麼?」
「華叔麼?」潤娘答言道︰「快進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