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完冬至天越發冷了起來,先是一連陰了三四日,爾後幾天就一直落雨,落到第三日晚上,開始飄起大雪,這雪時大時小的,直飄進了臘月,到得初五日,天才轉晴了。
「潤娘,潤娘-----」才吃罷了早飯,潤娘正同喜哥在炕上一小勺一小勺的服華嬸剛炖好的阿膠,就听孫娘子的大嗓門伴著她特有急快腳步聲走了進來。
喜哥兒是連忙笑著起身讓坐,秋禾打起簾子,讓了她進屋後,便趕緊的倒了熱姜茶來,惟有潤娘依舊坐著,瞥著她道︰「你兒子、閨女見天的在咱們家里混還不夠,如今你也一大早上的就跑來,我看你們越性住咱們家就是了。」
孫娘子挨著喜哥兒身邊坐下,從袖口里伸出一只手來,往潤娘眉心一戳,咬牙道︰「我怎麼就認識了你這個不知好歹的混帳東西!」
潤娘笑道︰「這會知道也不遲。」
孫娘子橫了她一眼,啐道︰「你只當我是找你呢,做你的春秋大夢呢!」
潤娘睜大了眼楮看著孫娘子,故作驚奇道︰「你不是找我,那麼大聲叫我的名字做甚呢?」
一句話抻得孫娘子半晌答不出話來,喜哥兒笑含笑勸道︰「罷了嫂子,她那張嘴半點不肯饒人的,何必與她分爭沒得尋氣生。」
「正是呢,也不知道她是甚麼來投胎,一張嘴跟刀子似的。」孫娘子狠狠瞪了潤娘一眼,扭頭向喜哥兒道︰「今朝我帶著幾個小的去信安府逛逛,順便備些年貨,你也帶了妞兒同慎哥兒一齊去吧。」說著又用眼角睨了潤娘︰「就叫她獨自一個在家守門!」
潤娘捂嘴笑道︰「我說嫂子今朝收拾的那麼齊整,原來是要進城啊!」
孫娘子今朝的確穿了身簇新了衣裳,枯黃的發髻也抹了些桂花油,倒添了幾分黑亮的光澤,襯得隱在發髻中的兩支金瓖料石子孫萬代頭花都閃閃發光。黑糙的臉上也撲了些香粉,抹了些胭脂,整個人感覺著精神了不少,而耳上那對銀瓖東珠耳墜隨著她著扭頭回身的動作,迎著日頭一晃一晃的甚是奪目。
只是她鮮少打扮,適才被自己官人多看了幾眼尚還紅了臉,這會被潤娘直言點破,更是臊得慌,伸手就來擰潤娘的腮幫子︰「你這張嘴,看我今朝饒不饒你。」
潤娘一面躲一面討饒︰「好嫂子,饒過我這一遭吧,我再也不敢了。」
孫娘子卻是不依︰「每每告饒都是這一句,我再是不信的了。」
喜哥兒笑著護住潤娘,求情道︰「好嫂子,你就饒過她這一回吧,再鬧下去,看把頭發鬧亂了。」
孫娘子掠了掠整齊的鬢發,恨恨道︰「顯見的是姑嫂一家人,都只拿我取笑。」
潤娘笑著坐正身子,道︰「嫂子哪里話來,咱們哪里敢取笑嫂子,實是看嫂子今朝打扮的齊整,咱們倒是夸贊嫂子。」
孫娘子「哼」了一聲不理她,只問喜哥兒道︰「你到底是去不去。」
喜哥兒還不及答言,潤娘先就搶道︰「去,怎麼不去。」
孫娘子瞥了她一眼,道︰「誰叫你去呢,萬一出點子事,華嬸子還不吃了我呀。」
潤娘道︰「我哪里敢想出門的事,只是替阿姐應下罷了。」
喜哥兒卻道︰「罷了,我也沒甚麼要置辦的,不去了吧。」
「這是甚麼話!」潤娘斥道︰「就是帶兩個小的出去逛逛也是好的呀。」說著便叫秋禾去取了五貫錢來,孫娘子趁空回去了,只說︰「在門口等呢。」
秋禾取了錢來喜哥兒哪里肯接︰「上回給的那一貫錢我都還沒花,又給甚麼呢。」
潤娘硬塞給她道︰「阿姐你好容出才趟門,如今又是年節下的,城里怕是熱鬧到不行,你不帶些錢在身上,倘或看到合意的東西,難道還要孫嫂子花錢麼?就算阿姐不買東西,幾個小的難免要鬧零嘴吃,也都讓孫嫂子請麼。所以啊,阿姐倒是帶在身上,也叫我放心些。」說了,又吩咐秋禾叫大奎套車,讓易嫂子、魯媽給倆個小的穿衣服。
喜哥兒還待要再說,已被潤娘推回屋去,親自給她打扮起來,才給喜哥兒梳了頭,秋禾進來略帶些氣惱地回稟道︰「大奎說他身子不舒服,想換了貴大哥去。」
「不舒服?」潤娘正抖開一件自己陪嫁的海棠紅的緞面大氅給喜哥兒,听得秋禾的話,皺眉問道︰「好好的,怎麼就不舒服了。」
秋禾撇了撇嘴道︰「我看他多半是偷懶。」
「胡說!」潤娘斥道。依她的心思,大奎是個半大小子正是愛玩的年紀,听到這件差事,應當是歡喜的,趕車進城他自己也能順帶著逛逛,萬沒想到他竟推病不去,因此心下倒是信他幾分的,教訓秋禾道︰「大奎啥時候躲過懶,多半是身子果真不爽快。」
秋禾不服氣道︰「甚麼呀,我找著他的時候,他正同阿二在後罩房的角院里劈柴,哪里像不舒服的樣子。」
魯媽恰給妞兒穿好的衣裳,听了這話,氣恨恨地道︰「待我去問他,那小子這些日子總是精神恍惚的,怕又是皮癢了!」她正要揭簾子出去,潤娘攔住道︰「這也值得生氣,等會再問他就是了,我看大奎倒是個老實的,不像躲懶。」轉頭向秋禾道︰「罷了,你去叫貴大哥套車吧,你也不用嘟著嘴,越性讓你跟著一起進城去逛逛,如何!」
秋禾果然轉嗔為喜,應了一聲,飛快的去了,潤娘不由笑嘆︰「真真是個孩子呢。」說罷,又囑咐周慎道︰「今朝城里人想是很多的,你要跟緊了阿姐牽住妞兒,還有不準貪嘴,總鬧阿姐買零嘴。」
「我才不會呢!」周慎牽著妞兒,甚是認真的道︰「妞兒才好吃,阿嫂該囑咐她才是。」
潤娘彎下腰扯住他的老虎帽,唬著臉責問道︰「我是怎麼教你的?」
周慎抬起小手挪了挪被潤娘扯歪的老虎帽,道︰「我是男子漢,應該照顧保護女孩兒的。」
「就是麼!」潤娘又揉了揉他觸感柔軟的老虎帽︰「妞兒不僅比你小,還是你外甥女兒,你替她挨幾句教訓不應該麼?」
周慎再次抬手整了整帽子,道︰「應該。」
「這就對了。」說著,潤娘又想去模周慎的帽子,卻被一只小手給擋了下來︰「壞人,不要扯小舅舅的帽子。」
一屋子人都笑了起來,潤娘叉著腰,沖妞兒做怪臉道︰「臭丫頭,我又沒扯你帽子!」
不想妞兒也學著潤娘兩手叉腰吼回去道︰「扯帽子的壞人!」
喜哥兒拉過女兒,厲聲訓道︰「怎麼這麼沒規矩!」
潤娘卻伏在喜哥兒身上佯哭道︰「阿姐,你不要怪我,我把妞兒教壞了。」
喜哥兒笑道︰「是啊你都教她些甚麼,每每搶了她東西,還告訴她別人搶了你的東西,就要搶回來,除非你不想要了。知道她寶貝那頂帽子,就總去扯她的帽穗子,直要鬧到她生氣罵人了才罷。如今可嘗到惡果了。」
「這樣將來才不會被人欺負了去。」潤娘躲在喜哥兒身後,又偷著扯了一下妞兒的帽子,惹得妞兒舉著小手要打︰「壞人,壞人!」
「不準跟舅娘沒大沒小。」喜哥兒正呵斥女兒,秋禾興沖沖地跑來道︰「車套好了。」
潤娘將他們送出了二門,在馬號見他們上了騾車,又托孫娘子多照顧,車走了起來,她才同魯媽轉回內院,到了屋里頓覺著冷清,坐在炕上略看了幾行書,便轉到後罩房找知芳聊天,然知芳已有了八個月的身子了,因此精神短少,與潤娘說不得幾句,就蔫蔫的了,潤娘也不好久坐,只得抽身出來。
從知芳屋里出來,突地想起大奎來,便拐去角院,卻只見阿二一個人在院子里劈柴,問道︰「大奎呢?」
阿二見了潤娘束手恭立,回道︰「適才華大哥叫了大奎哥去。」
「他們去哪兒了?」
「這------」阿二被她問住了,又不敢說不知道。
潤娘看他那局促緊張的模樣,自己倒笑了︰「是我糊涂了,他們去哪兒了,你哪能知道。」她一面說,一面就出了角院,正院沒有人,她估模著兩個小子回屋去了,便一直往前院去,才踏進圍房的院門,就听到知盛的聲音,潤娘便悄悄的躲在門外偷听,看看這兩小子有甚麼私房話要說。
「這些日子你到底怎麼了,總是恍恍惚惚的,適才我又听秋禾說你身子不舒服,若真是身子不好,回了娘子請大夫來看看是正經。」
大奎悶悶的答道︰「沒事。」
「沒事,沒事,又是沒事。」听大奎這麼說,知盛口氣不由急了起來︰「我這也不是頭一次問你了,你總是這樣,莫說魯媽媽了,就是我看著也心急。你雖來了一年不到,咱們倆卻難得投緣,偏就是你這個性子不好,有甚麼話都藏在心里,也不怕旁人擔心。」
「真沒甚麼事。」大奎也有牛心左性,一口咬定了沒事。
「沒事,你大半夜的不睡覺在院子里打拳!」
潤娘听到這里,心里一驚,這孩子是有心事了,這年紀的孩子有啥心事呢?該不會是他也看上了秋禾了吧!潤娘越想越覺著可能,大奎與知盛年紀相當,關系也鐵,況且在這個年紀除了那點粉紅懷還能有甚麼了不得的心事,若他不是喜歡秋禾,有甚麼不能對知盛講的。
「你-----」大奎驚問道︰「你怎麼知道-----」
「我怎麼知道你半夜打拳是吧!」知盛嘆了聲,道︰「因為我也睡不著-----」他說到此,突然頓住,半晌試探怕的問道︰「你看上哪家閨女了是吧?」
「胡說甚麼!」听大奎這聲音,急得都要跳起來了。
「你看上秋禾了?」
潤娘听知盛的聲音帶著顫,心道,這小子倒跟我一樣聰明,若是大奎也喜秋禾,那倒好了,所謂一家有女百家求麼。
卻听里頭大奎道哧聲道︰「你喜歡她,就當世人都會喜歡她麼?」
潤娘心道,沒想到知盛喜歡秋禾的事連大奎這頭笨牛都知道了。
「不是秋禾,是誰?」
知盛的這個問句听得潤娘在外頭直豎大拇指,這話問得蠻有水平啊,雖然剛才大奎否認知盛的問題,可是听他的那語氣,多半是有了心上人了,此時知盛不問他是不是,只問他是誰,嘿嘿,大奎那愣小子多半要上套的。
果然大奎怒道︰「與你有甚麼相干!」
潤娘在外頭直偷笑,唉,以後要多教教這孩子,不然還不被知盛陰死了。
「喂,你這太不夠兄弟了,我喜歡秋禾的事都告訴你-----」
大奎哼了一聲道︰「你不就是怕我跟你搶麼!」
「喲!敢情你看上的閨女不會有人搶,那得長成甚麼樣啊,都讓你這麼放心了-----」
「你少胡說」
听得出大奎是真的怒了,知盛也不取笑他了,鄭重道︰「你跟我不同,真是看上哪家閨女了,倒是趁早回了娘子,定下來是正經。」
潤娘在外直點頭,就是啊,這些孩子怎麼都喜歡玩地下戀啊!這年代雖說比明清之際開放許多,可這婚姻大事還是得靠家長做主呢,只管憋在心里不說,真要等喜歡的人另嫁或另娶再來後悔一世不成!
里頭靜了一會,大奎突地問道︰「知盛,你覺著娘子------」
「甚麼意思!」知盛雖壓低了聲音,卻也听得出其中的緊張。
潤娘的一顆心幾乎跳出嗓子眼來,難道連大奎這頭笨牛也覺察到了我的異樣。
「哎呀,我一提娘子,你繃著臉做甚麼呀?」
「你想問甚麼!」知盛的聲音還是直沒放松。
「我是說,我是說,我是說------」大奎結巴了許久︰「我是說,我若回了娘子,娘子真能給我做主麼?」
知盛終于松了口氣,笑道︰「甚麼話呢,你也算娘子半個弟弟,她豈能不給你做主的。」
「弟弟麼。」
潤娘听大奎的聲音好似帶著無奈與淒楚,而他剛才的那個問題,他轉的那麼生硬勉強,呵呵,知盛真的會沒听出來麼?潤娘的心底不由得生出絲絲縷縷的不安與驚疑,總覺著有甚大事將要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