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潤娘趕到時,喜哥兒他們已經在門口上車了。本已哭累了抽泣著趴在喜哥兒懷里的妞兒一見著周慎並潤娘,一下來精神掙扎著從母親懷里跳了下來,哭喊著奔到潤娘身邊︰「舅娘、小阿舅,你們不要妞兒了麼!」
「妞兒,不哭不哭——」周慎輕聲的哄著妞兒,小手抹去妞兒臉上的眼淚,可他自己的臉上爬滿了淚水。
「好妞兒,再哭不漂亮了!」潤娘低下頭嘴角噙著淺笑,替個兩個孩子抹去臉上的淚水︰「妞兒啊,過些時候舅娘再接你來玩好麼!」
「舅娘明朝就去接妞兒吧!」妞兒哭得紅通通的大眼楮滿懷期待地直望著潤娘。
潤娘雖不忍心卻也不願撒謊騙她,明朝她等不到人豈不是更傷心︰「那可不行,舅娘得過些日子才能去接妞兒。」
「為甚麼,為甚麼——」妞兒扭著小身子哭嚷不依道︰「明朝接,明朝接麼——」
女兒這般哭嚷吵鬧令得劉觀濤很是不悅,強壓著怒氣向喜哥兒道︰「還不去把女兒抱回來,大門口的也不怕人見了笑話。」
喜哥兒見女兒哭得傷心,也正掉眼淚,听了丈夫的低喝才回過了神來,抹著淚上前抱起女兒哄道︰「好妞兒,阿爹親可是親自來接妞兒呢,你再這麼哭阿爹可生氣了!」
妞兒被母親抱起後鬧得更凶了。兩只小手只管往喜哥兒身上亂打去,號啕大哭道︰「妞兒不走,不走,不走,就不走——」
「妞兒!」潤娘板起臉拽住她的兩只小手,正色道︰「你怎麼可以打阿娘了,你再這樣舅娘要生氣了!」
妞兒抽泣著眼中滿是委屈,潤娘邊替她抹淚邊柔聲說道︰「等到端午節舅娘就去接你來玩。」
「端午是甚麼時候,要多久?」妞兒抽噎著問道。
「很快的。」潤娘強抑著眼底的淚水不讓它掉落,暖暖地笑哄著她。
「走了,走了!」坐在車上的劉觀濤早就等得不耐了,挑起車簾探出大半個身子皺眉催促道︰「再不走天可就晚了!」他語聲未落,喜哥兒又掉起了眼淚︰「潤娘,我,我,多謝你這些日子的照顧——」
「甚麼話麼。」潤娘笑著將她母女送至車前,眼角冷冷地掃過劉觀濤,向喜哥兒道︰「阿姐你記著,這里永遠是你的家!」
「走吧,走吧!」華嬸抹著眼淚催促著她們。
「嬸子,你也多保重。」喜哥兒哭著上了車。
「等一下!」潤娘突地叫住,轉頭低聲吩咐華嬸,華嬸听了忙應著跑了進去,不大一會拿著個小布包跑出來。潤娘接過小布包避過劉觀濤塞進妞兒懷里,低聲向喜哥兒道︰「倘若遇上甚麼事,或可派上用場!」
喜哥兒待要推辭,潤娘已退後笑道︰「好了。快上路了,時候可真的不早了!」
「噢,對了。」劉觀濤忽地鑽出來道︰「周娘子你找個時候也替我勸勸繼濤,他這總不回家算怎麼回事呢!」
潤娘斂去了笑意,微微地側過臉去,听得車聲轔轔才轉過臉來,以目將送,直至那騾車沒入了夕陽胭紅的霞光中,她還佇立在那里,淚水靜靜地淌了下來,而那霞光漸漸被鉛灰的暮色壓了下去。
華嬸嘆息著勸道︰「娘子回吧。」
潤娘抬起冰涼的手抹去臉上的淚水,轉身向院內行去。
一家人悶聲不響的吃過晚飯,易嫂子自帶著周慎回屋了,潤娘也早早地上了床,只是腦子里紛雜得很,直听得敲了三鼓方朦朦睡去。
次日一早起,天就陰得厲害,不多久便淅淅瀝瀝地下起了毛梢雨,吃罷了早飯打發了周慎上學,潤娘使了秋禾去請華叔並知盛大奎到內堂來。
大家伙听得潤娘傳喚心里納悶,問了秋禾偏她也不知道。四人進得屋來。見魯媽坐在大火熜邊做針錢,潤娘坐在太師椅上,腳下踩著一只火熜,兩手籠在手筒里,只管盯著地上的大火熜發呆,見他們來了先讓坐道︰「華叔坐。」又吩咐秋禾倒茶來。
此時魯媽已把針線收拾起來了,眾人皆挨著大火熜坐了,秋禾這才給潤娘、華叔他們奉上茶。
「今朝我請大伙過來,是想問問咱們今年的租子到底怎麼個弄法。」
「這——」華叔抬著兩手挨著火熜取暖,道︰「這才二月呢,哪里就議起這事來了。」
潤娘籠著手身子稍稍向前傾道︰「華叔咱們的地比不得人家,一年到頭收點莊稼便罷了。那些菜蔬河鮮都是一季一季的,譬如眼見的地里各式各樣的野菜就要出來了,若是由佃戶自己賣去,咱們又怎麼跟他們算帳呢?若不同他們算,這一季的利頭不是憑白的讓他們佔了去,人不僅不會念咱們的好,指不定心里還怎麼恥笑咱們呢。因此我想著不如讓他們都交了來,咱們替他賣去,得了錢再同他們分帳。」
華叔挪了挪嘴還沒不及開口,知盛已侃侃道︰「娘子這法子听著好像可行,其實是難得很。頭一件佃戶們一日收多少野菜咱們怎麼知道,他要是交一半昧一半咱們依舊是吃虧的。再一件他們交了上來,咱們又賣給誰去?孫大官人的事娘子也是知道的,若東西積在手里,咱們還得反過來欠佃戶們的錢。況且咱們真要是連地里的野菜都要跟佃戶們算,只怕人家說咱們家苛刻。」
「甚麼話呀!」秋禾先就惱了,脆聲聲的頂道︰「往年他們佔了咱們多少的好處,怎麼今年算得細了些。就不答應了!」
潤娘卻點頭道︰「知盛這話不錯,不管怎麼說咱們是讀書人家,臉面總是要的。若直不隆通去跟他們要野菜,就是佃戶們不議論,也叫村里人笑話咱們。」
華叔也道︰「就是呢,咱們難的時候也沒去計較那些小利,今年咱們又不難了,何必招人口舌呢!」
潤娘端起茶盅用蓋子撇了撇茶湯上的浮沫,笑道︰「不能明著要,還不能拐著彎要麼。大奎你說呢!」潤娘將眸光移到大奎身上,驚得他忙低了頭︰「我出不來甚麼主意,娘子怎麼說我就怎麼做!」
‘你!」潤娘白了眼他一眼,真想去敲他一頓,這孩子怎麼就這麼實誠呢!他本就愣頭愣腦的,這些時候越發的顯得有些呆了,為著這事魯媽時常背著人嘆息,因而潤娘這次特地叫了他來,希望他也能參與家中的事,不要總像個梆棰似的只會听人使喚,人也能學得精明些。沒想到他竟然寧願做根梆棰,真是氣死她了!
「听娘子的意思是有主意了,且告訴咱們听听吧。」知盛忙替大奎圓場道。
潤娘恨恨地瞪罷大奎,眸光掃過知盛道。緩緩道︰「那野菜在長在咱們家地里的,咱們地里長出來的東西咱們去收,憑誰也講不出個不字來吧。可是咱們家人少收不過來,讓閑著沒事做的佃戶幫幫忙又有甚麼不可以的?咱們又不讓他們白幫忙,做一天活咱們算一天工錢給他,于他也是多了樁收益呀。」潤娘原是想著跟佃戶們分帳的,經華叔那麼一說,便改了主意了,那野菜天生天長的又不是誰種的,自己地里的東西憑甚麼跟他們分帳,分得好還罷了分得不好。傳出去倒叫旁人議論自己刻薄。
秋禾歡喜道︰「娘子這法子好,如此一來他們再沒說的了。」
知盛听了眸光輕閃,卻依皺著眉道︰「這倒是個好法子,只是收了來賣給誰去呀?」
潤娘送肆了知盛一個大白眼,問道︰「早些年那些佃戶是賣到哪里去呀?」
「自是挑到市集里賣去,價錢還不錯呢!」知盛疑惑道︰「咱們也挑到市集里賣去?可這麼多——」
潤娘見他還不開竅,急道︰「哎喲你這麼就認個死理呀,咱們東西多自然是要找大的買家的呀!」
知盛听了這句,隱約猜到了潤娘的意思,驚道︰「娘子是說——」
見他領會了自己的意思,潤娘吃了口茶,問秋禾道︰「你明白了沒有啊?」
秋禾笑道︰「娘子都說了這麼清楚了,還有甚麼不明白的。咱們把東西賣給酒肆啊!」
華叔听得是一頭霧水,問道︰「人家會收麼?」
「當然收呀!」潤娘道︰「野菜這東西只有這幾個月有,知盛也說了市集上的價錢都還不低,顯見的是算是個稀罕物。再則佃戶們都是自己挑了去賣,也就是說並沒有人收購這些東西,那麼酒肆想要有菜下窩,就得要去市集上買,與其跟農戶們散買為何不跟咱們買,價錢上也低些不是。最主要的是,這生意既沒人做,咱們做了也就不得罪人了。」
「是啊!」華叔拍著大腿贊道︰「難為娘子怎麼想得到!」
潤娘端起茶盅,輕呷了口茶,低垂的眼眸斂去了笑意,因劉長瑞被打的事昨日夜里她忽地想一起話來「致于人而不致于人」
野菜,不過是拋磚引玉的那個塊磚罷了,既然湯家如此仗勢欺人,為了以後的日子能過得舒心,她也只好強去分他一杯羹了!
「秋禾,你去看看孫嫂子有空麼,若有空請她過來一趟。」
「是。「秋禾應聲而去。
知盛問道︰「娘子想拉著孫家一起?」
潤娘笑道︰「拉一個同盟自己才不孤單不是。」
大奎偷瞧著潤娘眼角眉梢的笑意,想再挨她近些,可是腳下卻像生釘一般,動也不能動。
知盛無意間瞥見他的神情,心下驀地一驚,拉了他向潤娘道︰「咱們先出去了。娘子有事再喚咱們。」
潤娘正想著要如何同孫娘子開口,听了這話點了點頭,揮手道︰「去吧。」
知盛應得聲拉著大奎逃也似的跑出了內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