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監獄里的女人們 (六)酒吧動物

作者 ︰ 廖阿敏

你能明白每天晚上進入人體月復腔的感覺嗎?和我每天進入那間酒吧的感覺是一樣的,里面也是充斥著血紅色的光芒和血腥味。頭頂的搖頭燈像服了過份的毒藥,瘋狂地旋轉,發散出五色的光束,如同手掌一樣一邊使勁地抽打酒吧里的每一個人一邊命令道︰「再給我瘋狂一點,像我一樣!」自尊在這里存活不下去。

因為這里就是一個深夜動物園,沒有意義的躁動音樂勾起人體內最原始的本能。手持著一杯雞尾酒站在吧台旁的孔雀,坐在桌球台上撩起裙子撥動性感的火烈鳥,坐在表演台下觀看表演的河馬們、鱷魚們,帶著黑色墨鏡在群里躥來躥去的鼬,跟在貴婦犬後的沙皮這是一個混亂的,失去生態平衡的,被染上瘟疫的動物園。

很幸運,我每天都沒忘記帶上藥來上班。就算發病了,楊秀也會想盡法子替我遮掩過去。還有小兔,她會每天免費贈送給我一餐盤新鮮的微笑,我可以想到夏威夷的海水和沙灘,還有那些我從未見過的真正的貝殼。原來我也能這樣幸福,我一直告訴自己,忘記這個地方,只要記住你手上端著的是餐盤——這就夠了!

每天看著楊秀在舞台上的精彩表演,在看著台下始終一張張陰沉的臉像墓園里豎起的一排排墓碑。但這已經是最好的狀態了,對楊秀而言,對我而言,他們的冷漠是對卡在社會的門縫里唱歌的老女人的最大恩賜。

我開始喜歡上楊秀了,她的確算是個有才華的女人,她活在自己的音樂里。而我呢?而我也許上輩子是個才華橫溢的畫家,或者是作家,再或者是個女權主義分子。我的感覺是那樣強烈,每次做惡夢醒來的時候,這種關于天賦和才藝的感覺便開始沸騰起來。

曉雅曾告訴我,我家大廳的牆壁上掛著的那幅女人油畫是我畫的,當時我不敢相信我的耳朵,但又不得不相信,從曉雅真摯的目光里我知道那幅油畫和我有關。在我要求曉雅告訴我具體細節的時候,她的眼神躲躲閃閃,說也可能是我從市場上買的。我太了解曉雅了,她撒謊時嘴角會不太明顯地抖動,眼神會游離。我太好奇了,只有去問楊秀,她的答案更是莫名其妙——一位世外高人送給她的生日禮物。

關于油畫和油畫里的女人只能變成一個吸引人的秘密了。我不敢再過分地研究剖析那幅油畫,每看到油畫上裂開的縫隙我的頭就會出奇地疼痛。最後從油畫里得出的唯一一個結論,就是里面的那個女人很美,美得渾然天成,她的眼楮那樣純透靈動,她的視線如同兩張思想的過濾網,有留下聖潔,摒棄罪惡的功能。

將近一個月很快過去了,我似乎在這里活得很好。看著來往的各侶,無論他們身著何種檔次的服裝,做出怎樣猥褻的動作,是點一杯青島啤酒還是一瓶軒尼士,我都不會隨便撥弄情緒。我只知道我現在的身份是一個服務員,手上端著的是未知的餐盤,靈魂端著的是已知的餐盤——里面裝載著我點的一杯「自我遺忘」和一杯「自我救贖」。

這個月月底,酒吧的顧客突然比以往的少很多,吧台上右側多了一個水晶花瓶,里面插上了兩支白色的郁金香,搖頭燈和頻閃燈的亮度和速度被調低了,空氣里游蕩的竟然是CraigDavid毫無渣滓的舒緩音樂。這一系列的變化在暗示什麼?換老板了?

經理把我召集起來開了個集會,讓我們在今天注意一下德行和態度,盡可能力求完美。然後掃視了一下整排的男女服務員,走到我的跟前沉默了一小會兒,慢慢抬起頭會意地笑了一下,指著我對她們所有人下說道︰「這位服務員就很標準,你們發現沒有?她站的很筆直,也很精神,總之很筆直就對了。」經理說到「精神」二字時氣息明顯弱了下去。我心里清楚,在她們眼里我一直是病怏怏的毫無生氣的樣子。

集會結束後,我才發現小兔沒有來。我詢問其它的服務員為什麼沒見到小兔,她們此起彼伏地回應我,我模模糊糊听清一些字眼,拼湊出來的話讓我的心徒然一酸,淚水在眼球上擠出了薄薄的一層。因為今天有貴重顧客要來,為了顧及到整體形象,經理放了小兔一天的假。是的,經理覺得小兔太「丑」了。我恨透了他和她們的虛浮的審美觀。相對于那些喜歡擺S形秀身材的女服務員來說,小兔的外表稍微差那麼一點點,但她的微笑和內心有誰比得了。她們只是一味的裝性感,恨不得把自己的骨架揉碎,而小兔卻在不經意讓別人快樂、感動。

每個服務員,包括經理,看似和平常一樣各盡其職,其實在刻意等待某人。她們全部被一種無形的力量凝聚在一起,操控她們的是力量中心的名叫「虛榮」的物質。

在**點的樣子,一個保安神色慌張地跑進來小聲在經理耳邊嘀咕了一句,經理立刻跟著保安跑出去。不大一會,經理跟在一位西裝革履,大月復便便,身材矮胖的中年男人後面怯怯走進來,偷偷朝站成一窩的我們使勁擠擠眼,示意我們該做些什麼了。我們又能做什麼,只是一個打扮很整潔的普通男人而已。男人在貴賓VIP專區的高檔咖啡桌旁坐下,從上衣口袋里搜出一副眼鏡,隨意架在鼻梁上,環顧了一下酒吧,招手示意經理低下頭來,在他的耳邊說了些什麼。

經理再次面無表情地朝我走來,沉默了一小會兒,手指刮著下巴說︰「你把一瓶芝華士給顧總送去。注意,你的態度,注意啊。」

我將酒和酒杯輕柔而恭敬地放在顧總的面前,小聲問︰「請問你還需要些什麼嗎?」

「不用了。」是一種很沉悶的略到滄桑的聲音,卻落地有聲。

「您請慢用。」

我端起盤子頭也不抬地正要走,顧總一下叫住我,「你坐下,陪我喝一杯。」

我的語言變得有些堅硬,拒絕道︰「抱歉,我不會喝酒。我只負責送酒,不負責陪喝。」沒等顧總說出話我已經站在吧台前對著空蕩蕩的卡座,一種難以名狀的失落在心髒里的某一根血管里鼓動。那些偷听我們談話的服務員在我的身後小聲嘀咕︰

「第一次見到得罪顧總的人,這次她死定了。」「她不會是顧總的親戚朋友什麼的吧?」「可笑,你看他剛來的時候穿的衣服,是地攤貨,10多塊錢一件的。」「是嗎?等著瞧吧。哈哈」

經理從VIP專區走過來,當著所有服務員落言道︰「剛才顧總表揚了駱子玲,說她的服務態度很好,他很滿意,希望她能賞臉和他一起進個餐或者喝杯咖啡什麼的。」

剛才小聲議論我的服務員都傻了眼,眼睫毛糾結地插進眼皮里。我沒多大反應,依然對著空蕩蕩的卡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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