鈍重的夜色將毫無氣色的白天壓迫了下去,床底的老鼠開始嗦嗦攪動那些還殘留余溫的黑暗。我不得不起床梳洗完,再立刻趕去酒吧上班。我的一天將這樣無聊的發生,無數經過我身邊的人,不可計算程度的熱鬧,而我內心孤弱的寂寞被黑夜里的那些強硬的熱鬧完全地壓榨出來。我愛看在街上的那些男人們手捧著鮮花和蛋糕甜言蜜語地哄著嬌氣的女友,愛看自己突然濕潤的眼眶和抽動的心髒;愛看突然掉在頭頂的暗黃色落葉,愛看上一個季節在手心變了質,生出霉菌;愛听內衣店門口的妖艷女人發出嬌嗔的叫賣聲,愛听自己哼著歌時的空蕩和可悲;愛听腦袋里已被酒吧霸道地植種上的頹廢音樂,愛听從腳底傳來的死亡的催促聲。
經過暗黑的走廊,一步一步向下,光線一點點積聚起來,最後是爆裂眼球的一大片血紅色的光芒,緊接著,我形同喪尸的工作正正方方地開始了。
我剛換好工作服站在吧台前,便突然感覺被人拍了拍肩,我沒有立即轉過頭去,而是低眼看著地上的黑影。可以用「一團」來形容我看到的人影,在人影的旁邊切接著一個「小團」,這是一個怪異的組合或者是構造。我等那個神秘人開口說話。他很沉得住氣,沒辦法,我已經沖破了好奇心的封鎖。轉過頭去的一剎那,我清楚地看到一片玫瑰花園,沁人心脾的香味帶有絲綢般的質感。慢慢地,花園從眼前降落下去,一個滿面油光的頭慢慢上升,在我的眼前鋪開了又一種質感的黑夜。
我幾乎不能說話和動彈。顧總抓起我的手,把一束玫瑰塞進我的手心里,再握緊我的手,我的手不由自己地握緊玫瑰。在周圍觀看這一切的男女舉起手臂尖叫,像在參加一個瘋狂的結婚慶典。
顧總的視線深入到我的眼楮里,如同將牛女乃倒入咖啡里一般地對我說︰「希望你喜歡,也能接受,子玲小姐。」
然後我陪他坐在VIP專區聊天,這可能是我對顧總的第一次「賞臉」。他的神情告訴我,他很榮幸。
我們的聊天純粹是跟時間過不去,將近一個小時的聊天後,我只知道顧總有老婆孩子,他也只知道我的媽媽也在這個酒吧工作。我們還是或多或少的用細小的刺包裹了各自的心。
「你跟著我吧!」顧總的眼里帶著強烈的期許。他知道此時厚積如山的金錢也無法操控我的抉擇。他害怕。他經歷過大風大浪的身板有些顫抖。
我極不自然地朝顧總笑了笑,拿起桌上的玫瑰起身就要走。顧總慌亂站起來,一把抓住我的胳膊,低著頭從牙縫里擠出四個字——」我求你了」。
那四個字很模糊,但還是能拼湊出來。這可能是他第一次將偉大的自尊揉成皺巴巴的一團。我無法不被一個「大男人」的低頭而感動。而我又能為這份感到做些什麼?無非是在他的視線里多擱淺一會兒,這也是我將自尊降到了最底線。當我發現這束玫瑰中某一朵玫瑰無故出現一個缺口時,我突然被自己精神的缺口刮傷了**。
「我要下班了,很累。」我手捧著玫瑰,高昂著空洞的頭顱走出去的,在酒吧出口處我把手上的玫瑰丟進了的垃圾桶里,然後繼續高昂著頭顱離開。一切發生那麼自然,又那麼不自然。
清晨的街道有一種異樣的安靜,所有緊關的店門在吟詠著「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清晨的街道有一種令人沉醉的清冷,所有鋪了一地的枯葉用最冷靜的姿態在期待一次可以撕碎它們皮骨的狂風。頭頂仍然斷斷續續飛下秋天的蝶,用最美的寂寞舞蹈,華麗地結束短暫的一生。而我,在它們的尸骨上行走,狼狽地啃噬最丑陋的孤獨,極度可悲地迎接明天、明天後的明天、明天後不計其數的明天。每一個「明天」是「今天」的垃圾袋,滿裝了後悔、悲傷、謊言和罪惡的缺陷。
我不禁打了個寒顫,我想起了曉雅。她過得好嗎?晚上的時候她記得蓋好被子了嗎?她有喜歡的男生了嗎?她也在此時這樣想起我了嗎?我後悔當時的胡言亂語,現在在我最需要安慰的時候我只能使用忘記的方式。
「忘記自我」是一種多麼深刻入骨的痛啊!
我張開手臂和長發,發了瘋似的往家里跑。我預感到眼淚會在一分鐘後決堤而出,我需要一個空蕩蕩的房間和一張冷硬的床,還有一個在臥室門外偷听的母親。
打開家門的頃刻,我驚呆了。我再次看到那束玫瑰,同樣的顏色,同樣的性質,同樣帶著無形的刺。它騙不了我的眼楮,只要發現它還有那片殘缺,我發誓,我會讓它粉碎在垃圾桶里——我真的很累,真的不想再見到它了。
楊秀從我的臥室走出來,看見我,順著我的視線看見茶幾上的玫瑰,便恍然大悟的一聲笑,說︰「是我撿回來的,我看到你把它丟在垃圾桶里了。你這孩子,多好的花,插在家里多好。」說著,走去過往花瓶里注入更多的水。
我跑過去,毫不留情地把玫瑰從花瓶里活生生地拔出來。怒火中燒地緊握住它的睫枝,那些透明的刺主動地插進我的手心里。我猙獰著臉問楊秀︰「你一直喜歡從垃圾桶里撿東西嗎?你知道這束花是誰送給我的是吧?」
楊秀的臉上刮出一絲不悅,回答說︰「知道,顧總,我看得出他的意思。」
「是嗎?你看得出我的意思嗎?有誰會去喜歡一個神經病?一個神經病怎麼敢奢望天上掉下的餡餅?!」我拿著玫瑰快步走出家,把它再次丟進樓道處的垃圾桶里,然後跳進去,用腳把它碾壓得血肉模糊。
腳底是玫瑰紅色的血液,垃圾桶里到處都是,那些透明的刺在痛苦地尖叫。曾經的雛菊也是在這里被埋葬,最後被盜墓者偷走。我不斷不斷做著錯事,我自己本來就是個錯誤。我再一次想起曉雅,很想很想。
我全身疼痛的回到家里,楊秀氣急敗壞地盯著我,如同一根鐵絲攪動我的傷口。我告訴她︰「顧總有老婆,連孩子也有了,你知道嗎?」
「那又怎樣,當初我也是讓你爸爸休了老婆,再和我結婚的,再有了你。」
「爸爸?你不是告訴我我沒爸爸嗎?你不是告訴我你是被****生下我的嗎?你不覺得你這樣很像一個婊子?」我想現在的「我」不是真的「我」。
听到我的罵口,楊秀微閉上眼,深吸了口氣,再次深吸了口氣,立刻從嘴里吐出來,跑過來給我就是一個響亮的耳光,接著是無數個冒著星子的耳光朝我的臉上、胸口、耳旁鋪天蓋地地甩下來,嘴里還吼叫道︰「婊子?婊子!我就是這麼生的你。」
楊秀打累了,靠著牆壁,一滑落到地上,昏天暗地地大哭起來。她酒紅色的卷發爆炸了起來。我再次看到「楊秀」回來了,她跟以前沒什麼變化,一個搖滾性質的女人,不動聲色地猛烈地砸斷一把吉他是她突然的習慣。
我筆直地站著,嘴里喃喃自語些什麼。眼前的女人油畫無限地放大,我看到那個女人被時間浸泡得慘白的嘴唇靠近我的眼球,她輕聲告訴我她在我的眼球里看到了什麼。她說是一個影子,男人的影子,其實是可以看到影子模糊的臉的,只是我本能上拒絕將男人的影子放大。
這幅油畫和我眼里的男人影子一定存在某種聯系,而那個影子可能攜帶著我丟失的那段時光。他或者是爸爸?我被自己的異想天開著實嚇了一跳。
「爸爸」對我來說只是一個概念,僅此而已。
我推開油畫里女人的嘴唇,沖進臥室,鎖上門。我身體變形地僵硬在床上,嘴里冒出沸騰的白色唾沫,枕頭旁是精神藥物的空瓶——半分鐘前它還是那樣飽滿。
在我的眼角輕輕滑落一滴溫熱的淚滴。我想曉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