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四周很冰冷,我像懸浮在半空中,感覺到點滴瓶里的藥水一點一點擠進我的身體里。我似乎看得到在另一個醫院的治療室里躺著的阿姨,她漸漸微弱的氣息,漸漸從床底伸出來的死神的骨爪。曉雅在治療室的玻璃窗外看著她媽媽無可挽救地離開,絕望地叫喊我。她在等著我帶回那筆救命錢。
我睜開眼,看到四周是白的發亮的牆壁,能透過百葉窗看到窗外悠然游走的雲朵,一切很安靜,很舒服。我知道這個地方是病房,我聞得到是我常來的那家醫院的氣味,只是我被安排在了特級病房。至少沒有那兩位糟糕透頂的護士打擾。
我艱難地坐起身,深吸了口氣,無意發現床頭櫃上的一大籃水果,是很新鮮的那種,但看上去令人心酸。我知道這很大可能是顧總買給我的。但我在進入醫院之前都發生了什麼?我大腦里沒有任何一絲從顧總的嘴唇接觸我的臉到我現在安躺在醫院病床上的那段時光。我模模了鋪滿汗液的冰冷的額頭,很清楚,顧總應該知道真實的我了,他害怕了,不見了。而,那筆錢——始終沒有到手。現在最該做的不是暗自可悲,得好好想想該怎麼向曉雅解釋。
我擔心這樣的可能發生——曉雅抱著阿姨的遺相站在我家的門前等我,等一筆錢,結果她要的是冥幣。我將永遠活在曉雅干癟的眼淚里,用自己的一生去祭奠我造就的所有的「殘破」。
我拔掉手背上的針頭,從水果籃里拿了一個大一點的隻果塞進口袋里,偷偷走出病房。我只能抱著僥幸的心態溜出去。我真的沒有任何錢來付這筆可能很昂貴的住院費。在走廊的拐角處,我撞在一大坨軟綿綿的東西上,當我抬起頭時,我被嚇得後退了好幾步。是那個精神科主任。她又來向我催錢或命。
「你的病還沒完全好,怎麼能到處跑?」主任的臉上微浮起一絲關切的笑意,在我周身冰冷的空氣里摩擦出「呲啦」聲。
「我還是不住了,我還有朋友在等我。」
我手臂掩著藏了隻果的口袋要從主任的身旁擠過去,主任一個反手抓住我的肩膀,看似熱情地把我拉進病房里,讓我立刻睡下,「你放心,你的住院費有人頂著。你只管安心地住下,需要什麼可以跟我或我們的護理人員商量。」
「我已經沒什麼問題了,可以離開了。」
主任撇了撇嘴,裝作不悅的表情,離開病房,重重關上門,從門上的玻璃窗口上拋來一句︰「你好好躺著,別想離開。這是為了你的身體著想。」
然後听到主任和一個男人在門外談論些什麼,听得出主任的說話語氣很恭順。門被打開了,一個高大的身影塌陷在我的身上,是記憶中讓人胸悶的壓力,那種公園清晨的淡淡花香。
我不知道該怎麼角度和形態的目光看著他,他沒有任何變化,和記憶中公園的那個男人一模一樣。我說過他像一抹明麗的陽光,現在也是。他的影子就有一種秋季日光的溫暖。
他側身坐在我的床邊,寬大的手掌貼在我的額頭上,包融住被各種災難穿刺得坑坑窪窪的大腦。看著他的眼神我終于有勇氣流下憋了很久的眼淚。
「你那天突然跑了,我擔心得要死,你知道嗎?不過很幸運,我還是找到了你。我之前就跟主任打過招呼,要是你來醫院就要她立刻打電話給我。」他起身,手掌如同從我的額頭割掉一塊皮膚一般地拿開。他從淡藍色牛仔褲里搜出一個手機親自遞到我的手心里,交代道︰「別告訴我你不需要,也別不接受,它是為了防止你再次失蹤準備的。」
我握緊手機,洋溢著一臉幸福,「怎麼不要,天下竟然有白吃的午餐,我干嘛拒絕啊。」
「是啊,午餐吃過了,再吃個隻果幫助消化一下。」他拿起床頭櫃上的水果刀,在水果籃里找了找,似乎發現什麼不對勁,又看看了腳旁的空空的垃圾簍,問我︰「你是不是吃過隻果了?」
我的臉一下變得通紅,兩條眉毛恨不得互相絞纏在一起。我抓緊捂得發燙的隻果,回答說是。
「你不會連皮一起吃了吧?你知道這隻果是我剛買的,沒洗過。」從他眉眼間狹長的黑影里伸出責備和疼惜的觸角。
「你買的?!」
他詫異地點點頭,拿起隻果削了起來。
「你沒看到一個穿著黑色西裝的男人嗎?那你看到我的時候,我是敞開的嗎?」
他的嘴張得老大,白潔的牙齒刺出一個驚訝的冷光點。
我發覺自己把話說得太直接了,看樣子他根本沒見到顧總。顧總或許在我發瘋的時候就偷偷溜跑了,把我丟在了包房。我可能是被餐廳服務員丟在大街上,再被被收垃圾的大媽送到醫院來的。
「你知道吧,我和別的人不同。」
「知道,你的大腦不太正常。」他說話很直接,也很誠實,到了可以讓一個仿制的古瓷自碎,「但我覺得你是心里方面的。」他放下削好的隻果和水果刀,手抱住我的臉頰,很真摯的目光點吻在我的額頭,「我不在乎你是怎樣的,就說是殘缺吧,我也不在乎。我有信心讓你好起來,相信我。」
「我相信你。」此時我還要什麼不能相信的,我畢竟是用他的錢「活」了下來。但相信我的那個人呢?曉雅!我瘋狂地想到了曉雅。
在他把隻果遞到我的嘴邊時,我一把推了開,跳下床,隻果也硬生生地掉在床上我睡凹陷的地方。他的手停格在半空中,半握住一股向上升騰得哀傷的氣息。我整個人完全驚呆了,所有接下來的解釋被憋死在喉嚨。我還是打開門從他的身邊走了過去,一切的解釋留給他自己解釋吧。
他叫住我,「你是不是對我沒什麼感覺啊不用回答了,手機你可以帶走,或者這籃水果也可以帶走。很高心認識你。」他的手落在床上凹陷的地方,中指輕輕地刮動,深深地刮出空氣里透明的傷口。
這個傷口需要用整個人生去填補,用孤獨的線縫接。
「曉雅在等我,她媽媽在醫院,病得很重。」
我前腳剛跨出門,後腳被他一把抓住。他壓低嗓音說︰「我想和你一起去,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
我們抱在了一起,他的唇靠在我的耳邊,輕輕地告訴我他叫顧哲非,用他柔滑的氣息輕輕抓咬我的耳根。我的臉伏在他的胸口,輕輕告訴他我叫駱子玲,用毛刺但善意的氣息輕輕抨擊他的心髒。
那個家伙叫顧哲非!
那個該死的女孩叫駱子玲!
那段極為過分的不知道名字的愛情前奏!
——一切發生得過分快速。只因為我們都對愛情缺少一個合理的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