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監獄里的女人們 (十八)三個世界

作者 ︰ 廖阿敏

大雨 哩叭嗒地搖滾了一夜後,馬路上深深淺淺的瘡痍里積滿了粘稠的膿液,能倒映出天空反胃時青灰色悲哀的臉。一種順著微弱的光線滑入地面的荒涼感,浸泡住來來往往的面色蕭條的行人。那些從他們臉上凋零的關于幸福的表情,和著滿地如同醉酒後的落葉一起發酵,一起腐爛。

我和曉雅把哲非送到了前往上海的機場,他說需要去談一筆大單。我在電話里听的很清楚,他不能和我同在一個城市的時間還是未知數,這相當與一個「永遠」。我告訴他我會好好照顧自己的,還是事業要緊。之後只剩下雙方微弱的氣息在電話線里深情擁吻。我們能感覺到彼此真實的溫度和對外情感的聯通密碼。

本來哲非想一個人靜靜離開的,但我堅持要求再見他最後一眼,終于,他還是同意了。這其中隔著「終于」的艱難轉折,有很多可以解釋的理由,但本能地我更願意收取最好的一種理由——哲非不想看到我心痛的樣子,他的行李箱已經沒有任何地方盛放我極具季節性的臉龐。好吧,這種哀傷的神情就在寒冷的濃秋里凋落吧,它需要腐爛,去滋養我那些歡迎你回來時的笑容的根部。

我們三個一直沉默地坐在等候室里,直到飛機將要起飛的通知響起,哲非模了模我的頭,披上大衣就走。我和曉雅跟了出去,看著他進入通關口,高大的身影在密集的人群里引出另一種質地的凹凸不平的蕭條。這是他送給我們的帶有他味道的秋。

再堅硬的視線也看不到哲非的蹤影了。他走得過分匆忙,讓人無法適應的離別速度。

遙遠的天空,比天空更遙遠的飛機,比飛機還要遙遠的哲非。我真的不希望再次看到「一個憐愛的撫模」到「一架不斷縮小的飛機」這樣的片段。我用手拍了拍被冷得僵硬的臉頰,側頭看到曉雅通紅的眼角,她似乎比我更深刻地在感受這段時光。任何一個用心的人都能看到曉雅心里鼓動欲展的羽翼,它隨著飛機一起起飛。飛機融化在遠空,而她卻重重地掉在了地上,脊背上依然拉扯著變得光禿禿的翅膀,那些潔白的羽毛散落在她的四周。她的秋季來得太晚,也太引人注意。

我從曉雅的心里退了出來,手搭在她的肩上,臉頰緊貼在她的額頭上,好奇地問了句︰「怎麼臉上突然變得那麼難看?你今天都沒開口跟哲非說話。很討厭那個家伙嗎?」

曉雅把我的手從她肩上拿下,緊緊窩在她的手心,說︰「我可能有喜歡的人了。」

「誰啊?誰那麼幸運可以得到你的心?」我終于看到自己的笑容破土而出了。

「他可能對我沒一丁點感覺。」曉雅放開我的手,抱著身子自顧走開。我遠遠听到曉雅口中的「友情和愛情能共存嗎」。曉雅的話讓我確定了心里幾乎渺茫的「可能」。我終于知道笑容破土而出的季候錯誤得離譜。

——曉雅也愛上哲非!

我的雙腳鈍重得無法動彈,我一直站在原地看著那個嬌小的背影在瑟瑟顫抖的秋風中變成點,消失,沒有回過頭看我一眼。

友情和愛情能不能共存?這不是我能回答的問題。在那場程序混亂的愛情里我也是個被動者。

三天後哲非打電話叫我去一家咖啡廳,他就在靠窗的一個位置上等我。我換上了當初他送給我的那件百合灰的立領大衣,頭發干淨利索地朝後緊緊盤起,我也給自己的心態打上了干淨的標簽。

我家離約會地點不太遠,我是頂著烈風走過去的,站在哲非的面前時,「干淨」二字已經支離破碎。看他的樣子,他好像剛打了個盹,不巧之巧,我還未來得及打理一下自己便在他虛朦的目光里頓時清晰了。

咖啡桌上擺放著兩杯還熱乎的咖啡,很誘人的香味,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外的蕭條景象讓自己生起快點接觸到咖啡的**。

當我手抱著咖啡正要喝的時候,哲非立馬直起身開口道︰「我剛回來,你就不關心關心一下。比如問問我累不累,或則工作進展如何,在上海遇到什麼好玩的事。」

我略感抱歉地瞥了瞥眼,嘴里仍有些倔強,模仿著哲非的神態表情說道︰「你不是交代過我,‘該問的就問,不該問的就別問那麼多,知道嗎’。」

哲非板起來臉來,前傾身子正要打開桌子中央的瓷瓶蓋,抬頭看了一眼我,手立即縮回去,又躺在沙發上,說︰「咖啡都涼了,那就不好喝了。大口喝掉吧,可以感覺到五髒六腑都充滿了香味。」

「是嗎?」我將信將疑地直接把咖啡往嘴里灌。

糾結,扭曲,分裂,痛苦,被掏空,被腌制,被抽打,再把所有的這樣感覺混搖起來,扔進胃里。我手趴在玻璃窗上,盡可能地吐著舌頭,讓緊壓的臉部和抽搐的喉嚨擠干淨那些腥苦。哲非捂著肚子,人仰馬翻地笑過一陣子後,揭開瓷瓶,取出幾塊糖放進他的咖啡里,悠然有味地小品起來,眼角的笑痕還新鮮的很。

我沒在意哲非的舉動,透過那塊玻璃,我看到外面的房子,貨攤,幾乎一切都龜裂開了。風一股又一股將它們吹成散沙,原先街道兩旁的香樟樹變成了黑褐色的干杈,上面停滿了黑色的烏鴉和禿鷹。我不敢相信,這就是一片沙漠,很真實的沙漠,曉雅孤零零地站在沙漠里。她看著我或者還有哲非,她的表情跟躥過的黃沙一樣枯燥虛空但狂熱。不大一會兒,她轉身繼續走,一個人,逆風。艱難的,直到她也變成一堆黃沙。整片沙漠有的只是白色的殘骸了。

我使勁搖搖頭,讓自己清醒一下,沒跟哲非打招呼就跑出去。一切沒什麼變化,蕭條的一切人物,蕭條了一切!沒看到曉雅。但我明明看到曉雅盯著我在看。我跑回去問哲非剛才有沒有看到曉雅。

「我看到了——但不可能的!」哲非打了個嗝,笑出聲來,手掌帶著節奏地敲擊大腿,好不得意。

約會在有彈性的焦慮中進行完。我回到家給曉雅打了電話,她很高興地問我找她有什麼事,我說只是想听听她的聲音。曉雅亮開嗓子大笑幾聲,告訴我她在看山東衛視正在播出的《武林外傳》,建議我立刻看看。

《武林外傳》,想起來就覺得可以笑翻天。畢竟曾經我把自己的人生寄托在那個同福客棧,認為在里面沒有任何有形狀的悲苦。但這部連續劇大結局的時候,我哭的淚水比看這部片子累加起來的歡笑還要多。它的結束更加強調了「美物不久」。那群「騙子」最後向我們擺手說了再見。

曉雅的確在看《武林外傳》,里面的人物笑得越大聲,她哭得越悲切。而那時我一直認為她真的放開了包袱,她找回了自己。

我躺在床上,四周是一成不變的古老的光線,隔壁是新出生的打牌聲和那些婦女們的咒罵聲,還有她們最擅長的耳光。樓上每到這時就會有「一二三四,二二三四」的健身口號,練完八組後就是山搖地動。那個男人直接把重磅的啞鈴扔到地上。不大一會兒,樓下老太太邊用竹篙捅著天花板邊弓起長聲對我叫喊道︰「喂,樓上的,叫你樓上的別用頭撞地了,再撞幾下這個樓就要塌掉了。」接著呢,樓下一聲巨大的翻倒聲,之後沒了動靜。半刻鐘後,就听到救護車「晚了~晚了~晚了」的叫聲由遠及近。

這就是我的世界。曉雅的世界在我的眼里如同那片沙漠,還未找回那片綠洲。而哲非的世界就像那個高檔的咖啡廳,說的具體點,就是咖啡的味道。那種貼近你心靈的奢華讓你渴望去探求它的深層次的涵義。幸福與哀傷互繞成其基因。

這就是我們的世界,各自獨立,能成穩固的三角,一旦踫撞在一起,就是雷雨閃電或下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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