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監獄里的女人們 (二十七)記憶試探2

作者 ︰ 廖阿敏

哲非將車停在他家車庫後,決定陪我逛逛夜市。我們也能像昏暗街燈下的一對極其普通的戀人,在寒風凌冽的街道旁相擁取暖,用各自的手呵幾口氣然後護住雙方被凍得通紅的臉頰,一起看路過的女人偷看著自己和哲非,看她們的手不知不覺地推開男友的手。

夜市很熱鬧,來往的油膩的人群手提滿了大大小小的包裹。而我始終不知道曉雅藏匿在人群里,她在偷偷跟蹤我們,憔悴的臉上抽動起熱鬧而油膩的哀傷。她的手指恨恨地攪動灰黑色的棉衣,他的身體被人流左右撞擊,他的視線在混亂疊加的黑影下不斷折斷,不斷更新,不斷血淚逆流。

我似乎能感覺到曉雅就在我身後的不遠處,她在沉悶地渴望我能夠叫她一聲。我被幸福沖昏了頭腦,不再會像之前一樣在乎突然的某種感覺,不會再伸直脖子360度環顧搜尋。

在一個燒烤攤,我看到楊秀挽著那個老頭站在老板娘的身後,好像在等老幫娘找零錢。楊秀的嘴上有燒烤殘留的的辣醬和移位的唇紅。老頭很遠就看到了我,他半抬起手招呼我們過去,又從楊秀的手上奪過全部的找零重新交給老板娘,吩咐將剛才他們吃過的食物重上一遍。

很好,我正想和楊秀好好談談我爸爸的事,最好也能讓老頭做一位最有資格的听眾。至于其後發狀況就留給楊秀和老頭私下演繹好了。

我強行拉起還躊躇不前的哲非去往楊秀她們坐下的餐桌旁。老頭偷偷遞給楊秀一張紙巾,裝作若無其事地用食指背刮動唇角。楊秀先是滿腔疑惑,爾後轉楮一想,低頭邊擦拭唇角便嗡嗡悶笑。

楊秀一只手插進上下摩擦的兩膝蓋間,一手在上好的幾盤燒烤上掃拂了一下,笑說︰「我們正要吃,恰巧就見你們也在逛夜市。要是你們願意就一起吃吧。」

「呵呵,這里沒什麼好吃的東西,就這些下九流的東西,你們就將就將就吧。」老頭掩鼻附和道。

老板娘似乎听到些什麼風涼話,一氣之下從身後抓起一把青殼螃蟹猛地砸在烤架上,自言自語似地在說︰「有的人偏偏就喜歡下九流的東西,那些活膩了的螃蟹呆在水里都快發臭了,硬是沒人看一眼。」說著,老板娘拿起一個叉子朝中烤架上最大的一只螃蟹插去。

老頭用唾液潤了潤嘴唇,對老板娘不屑地翻翻眼皮,繼續說道︰「要是你們想吃螃蟹也沒事,盡管開口。」

老頭正要把手插進楊秀的褲口袋里,哲非起身走去交給老板娘3張紅色的鈔票,說︰「夠買水里所有的螃蟹了。還有,不是螃蟹活膩了,是某些人活膩了。」哲非朝我打了個沉悶的響指,「嘿,你,還不走啊。你就這麼喜歡當電燈泡啊。」

我沒有理會哲非氣憤的姿態,依然看著楊秀往老頭的碗里夾燒烤,曖昧得令人反感。等到楊秀意識到這樣過「偏」的動作有些不妥,便立即把剛放在老頭碗里不久的貝魚夾到我的碗里。我稍一使勁,面前的瓷碗被我推到桌子的邊緣處,碗里貝魚的一截頭伸在碗沿外,搖搖欲墜。

楊秀抬起臀部,當桌就是一掌,咬牙斥罵道︰「你吃錯藥了是吧,有資格跟老娘耍性子嗎。別人還以為你有娘養沒娘教呢。」老板娘蹲下腰撿起地上碎掉的碎碗和沾滿一面灰塵的貝魚。點頭把碎碗放在楊秀的餐盤里,客氣地招呼了一句︰「您要的,3快5毛,加上清掃費,這個嘛,我再合計合計。」楊秀暴跳如雷,剛想給老板娘閃亮的一耳光,只見老板娘對著坐在臨時棚一角深看《一簾幽夢》的老式眼鏡男焦躁地喊「老公」。眼鏡男起身將書猛拍在餐桌上,怒目盯著楊秀看,挽起衣袖,露出干巴巴的手臂,陰柔萬分地尖叫道︰「你是活膩了還是」楊秀一怔,接著本能地作出「吐」的姿態。

老板娘鎮定自若地在烤那條被水洗過的曾經接觸過地面的貝魚。

楊秀有氣無處發了,我便成為了她最佳的後備出氣口。在我一急之下說出「肖晴」二字後,周圍的空氣里雜亂的聲音伸直了身體,一層一層垂掉下去,變得如同一本幽夢式的小說,一頁又一頁傷感離騷,那恨不自已的糾纏情節。似乎這里的人曾經都是肖晴的瘋狂畫迷,如今因為肖晴的失蹤而愛上了「活膩了」的毒味燒烤。又因為燒烤事件讓他們封塵在大腦的「肖晴熱」得到了響應和煎烤。

多久不見,肖晴!

懷抱著小說的眼楮男走過來,細長腿部在我的面前呈現一個鮮活的X形,委婉的表情,委婉的謙卑,委婉地問我︰「突然的,有了‘還珠’,少了‘晴’。有了記憶,沒了人。有了時間,沒了地點。地點?想知道她在哪兒嗎?」

「她不是死了嗎,燒了那幅畫後?」「你在哪兒見過她的?你確定你不是騙子嗎?」「肖晴和一個男人跑了,拋下所有的名利。」「你和肖晴是什麼關系?她的女兒?」

「她沒有女兒,只有一個兒子,他的兒子就是」「哲非」二字還沒月兌出口,就在騷動的人流里找不到任何與哲非有關的線索。他消失得干干脆脆,幾乎能看到他存在過的透明凹陷,久久不散,久久在這個地方豎起「傳奇」的石碑。傳奇等同于永遠的自我遺忘——哲非可能在這一刻下定決心離開我的世界。我違背了諾言。

我迷迷糊糊推開人群,淚水迸濺地在心里叫喊哲非,說對不起。老板娘一把拉住我的胳膊,嘴上叼著那片半生沉浮的貝魚,掛起猶如死魚的表情問我︰「肖晴跟那個男人跑了,那個男人不是很丑嗎?我覺得很丑。肖晴嘛?就一個氣質在,沒啥的。」

楊秀端起桌上的一疊火腿往老板娘的頭上扔去,尕著聲線吼道︰「你這婆娘別到處亂說,那男人比你家的好看多了。」眼楮男一听起來,袖子褲腿一並挽上。老頭當眼楮男的面故意靠近點楊秀,手指在楊秀的耳根處輕彈了下。眼楮男拿起地上的小說,悻悻地成為下一個「傳奇」。

我甩開抓著我不放的咖喱味手掌,針對楊秀說道︰「你最好祈禱我和他之間不會有事,否則我不會放過你和那個你覺得很不錯的神秘男人。」

楊秀拿起一串羊肉朝我甩來,我接住了。這沒什麼,只是接住一羊肉串而已。幸好不是碎碗。所以我能安然無恙地離開,找一個安靜的地方給哲非打電話,發短信,用一生的時間。為什麼不是那個碎碗?我的一生可能只是一個不斷被無數美好的幸福穿透和過往的。我知道哲非接通了電話,他就是不肯開口,最後是「此號為空號」。

——很圓滿!

曉雅站在我身後的不遠處,她身著的那件灰黑色棉衣在我的每個冬初都會出現。她叫了我一聲,我轉過頭去,滿臉微笑地看著她。

——很圓滿!我又重復走曉雅和我的那段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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