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監獄里的女人們 (三十五)吉他痛音1

作者 ︰ 廖阿敏

哲非頭纏著厚厚的白色繃帶坐在沙發上,當我趕到他的家里時,他手抱起空燜的腦袋,臉上的表情是不安和尷尬。

我在哲非的身旁坐下,背對著他發紅的側臉,用手指輕輕觸模了一下茶幾上的杯壁,說︰「杯里的水好像不熱了,我替你去倒一杯。」我拿起杯子,起身,調高一度聲線問他︰「有吃藥了嗎?」

哲非的手放在我的大腿上,手指無意地在我的腿上畫一些關于他此時思想的形狀。我能感覺到它的冰涼。我臉對著哲非,微笑,拿開他的手,去廚房替他煮開水。空蕩的廚房和寒光滾動的壁櫥以及掛上冰片的刀具,讓我周圍的空氣拘謹地抱緊我的身體,皮膚上的每個毛孔瑟瑟發抖得難以自如呼吸。

我打開開水壺蓋,從水底慢慢擠出的氣泡在水面爆破,釋放出清透的香氣,沁入我的眼里,凝結成淚水似的東西。我看見自己穿著雪白的婚紗,踮起腳尖,在淚水里慢慢伸開手臂,忘我的旋轉和跳躍,那些從烏黑的發絲里飄落的雪花,在腳下集成厚厚的充滿彈性的白毯,我隨著廚房外漸漸平息下去的音樂停住了腳步,紗裙被風吹起,包裹住我的上身和幸福的臉,暴露在寒風里的腿一點一點融化掉。最後我在淚水里是一個孤寂的不懂悲歡的雪人。淚水終于從眼眶里滑落,在空氣里旋轉,滴落于開水里,它朝我依依不舍地伸出手臂,滄海桑田般的沉落下去。

我用衣袖一遍又一遍擦干臉上大大小小的淚水和淚痕,細看玻璃鋼制的開水壺壁上照映出我龐大得可怕的臉,確信自己的表情已經回暖,便小心地端著一杯開水走出去。

哲非懷抱著一把亮黃的吉他,竟然是一把吉他。我不敢相信剛才如淚清透的琴聲竟然出自他不輕易拖泥帶水的手和高傲得難以折疊的心。我把白開水放在哲非的面前,囑咐他可以吃藥了,然後食指毫無知覺地在琴弦上撥弄了一下,是那種長滿蛇鱗片一樣細滑的恐怖刺耳的聲響。我對我無禮而失敗的好奇探索深感抱歉。

「這個很難啊,對我來說是這樣的。哲非,你很棒,我剛才听到了。」

哲非一臉驚奇地看著我,手指在琴弦上方舞動了幾下,滾動的氣流也能在琴弦上擦出讓人的心窩感到淡淡感傷的微妙旋律,「是這樣嗎?你知道我多久沒有觸踫到這把吉他了嗎?只有在我心里最痛苦的時候我才會想到它。」哲非不禁好笑,所有的雪在他的臉上融化掉了似的,袒露的不是暖春,而是漫無邊際的泥濘和破舊的陷在里面的雨靴,「我剛才在倉庫發現它的時候,灰塵,老鼠糞便,甚至還有一只破了洞的髒襪子掛在上面。」

哲非說著說著就哭了起來,他的淚水告訴我我該坐到他的身旁,需要捐獻片刻我的胸懷和被掏得干干淨淨的耳朵。哲非頭側枕在我的懷里,身體的大部分重量被捶進我的胸口,如一塊冷硬的三生石,沉沉的幸福。我願意。

哲非說︰「我不知道我到底是干什麼吃的,那只襪子,哈,竟然有一只襪子掛在我的吉他上。你知道我有多久沒練了嗎?八年,整整八年沒有練吉他。」

「你仍然能彈得這麼好,不是嗎?你是個音樂天才,或許你之前就該堅持下去。」

哲非一個打弦,整個世界被鋼絲纏繞,吞沒,「自從我爸娶了唐麗華,就不再允許我繼續練吉他,因為這個是我媽希望並督促我練習的樂器,唐麗華不喜歡。」一滴可能是眼淚的液體沿著哲非的手臂滑落下去,滴在吉他上,頓時吉他膨脹起來,琴弦繃得直直的。

我此時只能做一個盡職盡責的听眾,默默在他哀傷的回憶里醞釀出一種可以在未來生長的幸福,默默地用具體的手去艱難地模擬出抽象的音樂之手去撫模他受傷的頭。哲非一個痛苦申吟,抓定住我的手,柔蜜地放在他灰暗的臉上,說痛。我大驚失色地道歉,問他我是不是觸及到他的傷口了。

前天晚上11點多鐘發生那件事後,哲非就一直呆在家里沒有出去,喝了半瓶烈酒便感覺到傷口劇烈的刺痛。當我來哲非家的時候,就看到碎在地上的酒瓶,和一絲不掛地癱軟在地板上的烈酒,陰柔地叫喚著哲非的名字。哲非的一部分頭發浸透在黏膩的血液里,整個身子撲在沙發上,一只運動鞋猶如沾滿泥土的樹根扎在咖啡桌上。

不論我怎麼問他到底發生什麼了,他給我的一直是「給我酒,只要酒瓶,不要酒」。我猜想會不會是他自己喝醉了,失了心地砸傷自己。我不敢朝「他被像狗一樣的攻擊」那方面想,因為我體會過那種凌辱,在別人的腳下就感覺到自己從骨子里到淺皮層都是「狗味」,可悲到感謝上帝的地步——那個帶著光環的老家伙竟然給了我人的語言。

哲非不行,他皮膚里的火焰一旦被踩滅就難以重新被點燃。

「哲非,能告訴我前天晚上發生什麼了嗎?」我的理性告訴我我需要去知道整個事件的前因後果,哪怕哲非的憤怒會失去方向感。

哲非似乎在向我娓娓道來︰「我晚上的時候,覺得鼻子不大舒服,認為跑跑步可以流點汗,鼻子就會通了突然從公園的竹林里伸出幾雙手,好像是很多雙,很多很多」哲非的話戛然而止,頭皮一縮一放的喘息起來,頭發在幻想自己就是刺蝟背上堅硬的刺。

「沒事,都過去了,就讓它過去吧。」

哲非坐了起來,不解地看著我,抽空嗓音後問我︰「你遇到過這樣的事嗎?你能夠說忘掉就忘掉嗎?是一輩子的恥辱,怎麼要我抬頭?」

「你是男人,你要拿得起放得下。」

「正因為我是男人」

正因為他是男人,正因為很多事情發生得毫無預兆和觸目驚心。沒有時間思考了,在吉他迅速砸向地面的前一秒我的小腿橫在了它的落地點上。「砰」的一聲,應該是小腿粉碎成屑了吧,呵——,只是強大的空氣阻力逼迫琴弦發了一個重音。我靠一丁點的知覺和思維判斷能力預知後來的事,他丟下吉他,一只手抬起我的胳膊,另一只手半摟住我的腰,攙扶我到沙發上坐下。

哲非的視線在我的帽子上停格住,努力穿插進絨毛帽上的縫隙里,模了模我禿果的丑陋傷疤,停止,徹底粉碎。哲非的手放在我的帽子上,帶有揭下我帽子的蠢蠢欲動之感。

「我大概知道是誰了。」哲非割掉二分之一的臉,丟掉,似乎做好某種「丟臉」的決定,又將二分之一的臉貼在我的額頭上,他想告訴我我就是他的力量和存在的理由。

我的偉大擁有著吉他以異樣的方式在我的小腿上彈奏下的生命樂章,可以真實的存在,純在,重復著,讓我淚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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