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來禮往,寧濤堅決要求把我送回家,無奈之中我還是答應了下來,但我事先向他聲明了我的家不會給他理想中或是預料中的感覺。盡管現在我所居住的房子有了明亮的膚色,但它空蕩地仍然像片海,只不過混肴在海水里的泥沙沉澱了下去,海水不再是藍色的,而是冷冷的白,曾經泥沙們就吸噬掉了它全部的藍緒。我站在這樣的房子里就會感覺自己像留聲機里播放出的鋼琴曲,我渴望的.是我的身軀從那十個充滿靈魂的指頭下滑出,側臥在光滑如鏡的咖啡色三腳架鋼琴的琴面上擺出我最為得意和自戀的姿態。楊秀如一團鉛灰色的雲層壓低在寧濤的面前,她驚詫的情緒像閃電一般在雲層里厲聲尖叫。我遞給寧濤的一杯涼水被楊秀拿過去,並一飲而盡,接著是捕風捉影地打量起寧濤,問他是我的同學嗎。寧濤看著一臉無奈的我正打算告訴楊秀實情,在他的嘴唇打開一條縫隙,話語剛露出半截頭,楊秀咬唇閉眼地猛地將他的話語全部抽了出來,用腳瘋狂地碾壓得血肉模糊。楊秀還在騙自己,她說沒听見他說他是我的新男友。「你一定在開玩笑,你覺得我這個老太婆很適合搞搞笑?!告訴我實話。」楊秀瞪大眼楮帶著命令的口味說道。我放下手上疊好的衣服走過來,站在寧濤的背後,頭藏在他淡薄的背影里吁嘆道︰「他都告訴你實話了,在這樣逼問下去有意思嗎?我昨晚就在他家過的夜。」楊秀推開寧濤,腰板梗硬地對著我,「我還以為你昨天在哲非家過夜呢,還很放心你。沒想到」「我和哲非分手了,而且我們根本不能在一起。」我的牙關緊張到打起舌根的主意,死亡只在牙關的一念間。楊秀側過頭去干笑笑,「你怎麼一點也不為自己的將來考慮考慮,過了那個村就沒那個店了。你以為世界上能再有第二個像他那樣內外兼優的又家境富裕的男人看上你嗎?不管怎樣你把他給我追回來,你要是不好意思,我去。」楊秀立馬擺出一副誓死不罷休的風火樣,灼熱到在較遠處站著的寧濤的臉上甩下令人心痛的燒傷。「哲非和我是同父異母的兄妹。」我的耳道里頓時像生出狂浪四起的黑色海洋,漸漸平靜下去,海面的空氣在冷氣流的影響下凝結起來,忽而一片混亂的救命聲震碎凝固的空氣和黑壓壓的雲層,一並隨著那批遇難者沉沒下去,裝載著他們靈魂的氣泡浮出海面,破裂出一句︰「哲非還不知道真實原因,我們的關系就破滅了。找到一份新的感情是忘記舊的錯誤糾葛的最好的方式。」楊秀不知道是哭還是笑,她的情緒變成一團顏色雜亂的毛線。此時靜默的氣氛給了她足夠的時間和空間去編織一張絕望的網。寧濤打破了這份難得的還算平衡的氛圍,他竟然向我提出先離開,之後在和我聯系。我叫住他,告訴他我們可以試著開始。寧濤抓住門鎖的手慢慢放下,微微垂下頭偷看楊秀的反應。「你爸媽是干什麼的?你的家在哪兒,工作是什麼?」楊秀背對著寧濤神思恍惚地問道。寧濤陷入了「誠實」和「欺騙」之間的窘困境地,他的心跳告訴我他已經掉進了一個堆滿荊棘的深井里,他滿身是血,在破損的皮膚蛻掉之後他很可能變成一只丑陋的青蛙。我跑到深井旁,將我的頭發綩成一個辮子扔到井下,邊強忍住頭發被拉扯的疼痛邊告訴楊秀︰「他叫寧濤,是一名很棒的雜技演員,現在他和我一樣,只有一位媽媽。」「雜技演員?也算是藝術家啊。」楊秀的口吻里含垢著不太明顯的諷刺,拿起放在沙發上的空杯子步履漂浮地去了她的臥室,坐在我能看到的床尾位置,手扣住胸口咳嗽起來。我甚至看到她手心里的血液和插在眼角里破碎的淚水,那種疼痛也通過一種叫「血緣」的波頻向我傳過來,很禮貌地趴在我虛掩著的心門上。「有吃藥嗎?藥還有嗎?肚子餓不餓?要不要去醫院看看?」我站在楊秀的臥室門口,手指在輕微地顫抖,仿佛時間正在我的手背雕刻跟楊秀額頭上一樣的皺紋。每一條皺紋都是一場噩夢。楊秀搖搖頭,將身後的毯子披在身上,腿腳隨之縮進毯子里,下巴靠在膝蓋上。這樣的她反倒像一個光著身子的可憐人蜷縮在一個冬夜的街角里。「我還不知道我能活多久,我希望能在自己活著的時候看到你有一個幸福的歸屬,那樣我可以安心地離開,見到你在地下的爺爺女乃女乃也好有個交代。我啊,這輩子活得別提有多窩囊了,欠你的實在太多太多了。你為什麼就不能讓我安心地離開?我寧願病死也絕不願嘔氣和自責而死啊。」不知道什麼時候寧濤已經站在了我的身後,他的手也搭在我的肩上,像某人習慣性的動作,現在這簡單的動作里轉載著一大塊被荒廢掉的山地,毫無意義的沉重感。我命令自己再堅持一會兒,打賭在寧濤說完」您老放心,我一定會努力工作來讓您和子玲都不愁吃穿的」後他的手會自然你放下去。楊秀長達一個世紀的三下點頭後,寧濤的手也沒有放下去的跡象,反而在我的肩上尋著適合種植他的脈搏和手溫的理想之地。我深情地看著他,手卻殘忍地將他的手掌從我的肩上挖掉。出乎意料的是,寧濤更多地注意到我「挖掉他手掌」的這個動作,他手掌里的山地頃刻崩裂掉,像放焰火似的向天空噴濺起無數巨大的石塊。他的眼球里在播放「為愛殉情」的預告片,是我極為討厭和恐懼的結局。為了防止這部由他自編自演的片子真的播出,我向他連連道歉,並把他的手重新放置在我的肩上,與此同時,臥室里的楊秀咳嗽得更加劇烈,她分明糾結了身體里的所有器官出謀劃策一場令人痛徹心扉的咳嗽任務。「要是你不覺得肚子餓,就繼續把你的手放在我肩上。」「是你肚子餓吧,要不我今天為你和你媽媽做一頓飯吧。」寧濤的眼里充滿興奮的光點,在我黑夜過早降臨的心里閃耀起來,我們坐在一塊高地上背靠背地仰望,他因為快樂看到的只是他的星,我因為悲傷看到的只有深不可測的黑色夜空。他看不到我眼眶上懸掛的淚珠,我看不到他靠在我背上所浮在臉上的一種安然的幸福。我們或許因為只在身邊不在眼前的平衡位置能很好地相處下去。我們去了超市買了很多蔬菜瓜果和一些新的碗筷,在他挑選水果的過程中我看到一種細致和認真,男人手臂上的肌肉在踫撞那些柔潤光潔的水果時竟然有如此的一番風景,我感受的是水果卻被一個男人陶醉到沉迷,忘了一些關于忠實的東西。我和寧濤剛關上家門便听到敲門聲響起,是寧濤打開的門,他愣在那兒問我他面前的男人是誰。他似乎對我口中的「哲非」二字感到十分敏感,听得到他小腿骨融化時鼓出的氣泡聲。哲非一副不修邊幅的邋遢樣,不過顯得更男人了,但他的眼神卻暴露了他所謂的「成熟」只是一個偽裝,他仍然像個小孩一樣容易毫無緣由,只憑一時所想而冒火而躁動。哲非問我寧濤是不是我的新男友,我沒有回答,只是跟寧濤說我們還是進去做飯吧,當這個陌生人沒來過。寧濤卻向哲非解釋我和他之間只是純粹的朋友關系。「我要駱子玲親口告訴我。」哲非向前大跨一步,氣急敗壞地問我︰「你們只是朋友,只是朋友?」「是,他是我的男朋友,他叫寧濤,你們可以認識一下。」我靠近寧濤,擠出一堆惡氣直冒的笑介紹道。哲非轉身離開,剛邁腳在下樓的第一個階梯時他忍不住回過頭來,他想告訴我他忘不掉我,他可以為我做任何事,哪怕是要他把房子車子拱手讓出來。不過我殘忍地切斷了這條機會——在哲非開口的瞬間我的家門死死關上了。門里是驚濤駭浪,門外是日沉沙漠的死寂。楊秀一只腳踩在另一只腳上,身靠在臥室門框上,看著希望熄滅掉,她的世界一片黑暗,竟看不到我和寧濤從她的面前路過去了廚房。寧濤將蔬菜瓜果從塑料袋里挑揀出來,說道︰「你還是喜歡那個男人的,我看得出來。我說真心話,我更願意你選擇他而不是我,成全別人只會讓自己幸苦,要是我我也不會那麼做,我也會選擇他的。」我扭開水龍頭,一把再次抱住寧濤。「吃完這頓飯後,我就會離開你的生活,發生過的其實都沒發生。」寧濤慈愛地拍拍我抽動的背部。「如果成全一個人能讓你忘記一份更厚重的疼痛,你會選擇成全嗎?」我真想捶打這個好心的家伙,他耳背到沒听到我告訴楊秀我和哲非只是同父異母的兄妹這件事,或許他太健忘。「嗯——」寧濤的臉上喜憂各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