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啊——」撕心裂肺的痛,夾雜著我的絕望。瘋一樣地抱住他,緊緊地抱住他。
一切,都不過發生在了眨眼之間,兩支箭矢,青陽終是沒能來得及相救。
或許,她看見了,也不會救。只因,那緊接而來的那第二支,對準的,不是什麼,而是,我。
可,羽箭沒入的,卻不是我的身體。
「少爺!」
「少爺!」
青陽和廖滸慌忙架住他的身子,我只瞧見了,他胸口,霎那間被染紅的顏色這一箭,斷了人心。
我的,青陽的,廖滸的。
還有,沅貞皇後的。
她的那一聲「聆兒」,終是讓人听出了悔恨的味道。
猛地,抬眸朝箭矢飛來的方向瞧去,夏侯子衿的眸中,亦是驚恐。他的身後,姚行年根本就未收起弓箭,就那般冷冷地看著我。
姚行年!
咬牙切齒地在心里念著,我決不放過他!決不放過他!
這時,只听夏侯子衿怒道︰「還不快上去保護公主!」他身邊的御前侍衛忙跑過來。我知道,他是怕再有箭矢會飛來傷了我。
可,我等不及他的人來救我。我終于明白為何方才姚行年要那麼主動地派出一隊士兵來保護我,只因,這些,都是他的人,是他的心月復!
他們,可以在他射箭向我和蘇暮寒的時候,見死不救!
我好傻,方才過來的時候,就該想到的!為何我想不到,為何!我方才,真是急昏了頭了!可,如今再要後悔,亦是沒有用了!
猛地回頭,見大宣的人已經過來,我已經可以看見宣皇。彼時,再不管其他,大叫道︰「皇兄——」
這個稱呼,再陌生,我都必須喊出來。在這里,我是大宣的長芙公主,是宣皇的妹妹。
他可以看得見我這里的情況,他會救我的,為了大宣的顏面,他會救我的!
果然,瞧見他的眸子一緊,朝邊上一人道︰「拾夏!」
我看清楚了,那侍衛,便是在上林苑也見過的侍衛。拾夏飛身過來,朝我看了一眼,微微有些驚訝,我才想起,我的樣子不一樣了。不過時下也來不及他多做他想,他接過蘇暮寒的身子,青陽忙幫他護衛,我們終于能夠往後退去,直到大宣的人將我們團團圍住。
心中,想起什麼,抬眸看去,我瞧見,夏侯子衿失望的目光。他必然會責怪,我寧願向大宣求援,也不要他的保護。心痛地別開臉,我沒有辦法,我也是沒有辦法。
夏侯子衿想保護我,可姚行年卻想將我和蘇暮寒都殺了。屆時,怕夏侯子衿只保得了我,卻保不了蘇暮寒。
宣皇讓人背起蘇暮寒,示意一隊人馬先行撤離。我遲疑了下,沒有再回頭,跟上他們的腳步。
一路,退回大宣的軍營。
將蘇暮寒安放在床榻上,拾夏轉身道︰「我去找軍醫。」
我忙道︰「不必了,麻煩你燒一壺水來。」這里,應該不會有人,比廖滸的醫術還好的。也不會有人,比廖滸更了解蘇暮寒的病情。
「少爺……」青陽在他床邊哭著,她身上暈開的大片血跡,如今看得,顯得愈發地怵目驚心。
雙腿忍不住顫抖著,可我卻依舊要上前。半跪在他的面前,握住他的手,眼淚瘋狂地涌出來,可我不敢孔努怕他心疼。他緊閨著雙目,臉色蒼白得可怕,唯有那羽箭沒入的地方,殷紅之色,汩汩而出。
廖滸上前,將那枚銀針拔出,隨即取了匕首,輕輕劃開他的衣衫。
清楚地看見,羽箭插入很深。他每呼吸一次,鮮血便涌出得更多。死死咬唇,先生你一定要挺著,我不會讓姚行年得意太久,絕不會!
廖滸朝青陽看了一眼,沉聲道︰「點火。」
青陽居然沒有動,我看她一眼,見她渾身顫抖不已。這是我第一次,瞧見這樣的她。面對蘇暮寒,她再強悍,終是抵不住心中的恐懼。略微遲疑了下,我咬著牙起身,取了一旁的火折子,將蠟燭點了。
有侍衛進來了,拿了水來,還有一壇子酒。
看來,他們考慮得也很周到。
我才猛然想起,當年宣皇差點命喪沅貞皇後之手,他今日若是知道蘇暮寒是沅貞皇後的弟弟,他會不會,直接對他下殺手?
這樣想著,只覺得渾身一顫。
廖滸已經將匕首預熱,一口烈酒噴至他的傷口,果斷地將匕首刺下去。我瞧見,蘇暮寒連著眉頭都未曾動一下,他已經陷入了深度昏迷……
深入胸口的箭頭被取了出來,廖滸已經滿頭大汗,粗喘著氣。細心地將他的傷口處理好,才跌坐在床邊。
我忙問他︰「廖大夫,如何?」
他搖了搖頭,半晌,才顫聲道︰「常人誰能忍受得了這樣的痛楚,少爺他已經……」他嘆息一聲,握緊了雙拳,竟然說不下去了。
我只覺得心猛地一沉,忙道︰「把藥化開給他服下!」
廖滸攔住我道︰「不,怕是現在,根本喂不進去。藥只一顆,不能浪費了。」
我怒道︰「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難道叫我眼睜睜地看著他……」一下子緘口,不,不會的,他不會有事!
這時,瞧見一個士兵進來,朝我道︰「公主,皇上請您過去。」
我怔了下,才想起,此刻我們身處大宣軍營。
宣皇,他必然是要找我的。
可,蘇暮寒他……
回頭,朝床上之人看了一眼,一咬牙,隨著那士兵出去。他將我帶至宣皇的營帳,卻不進去,只幫我掀起帳簾,低語著︰「公主請自己進去吧。」
沒有遲疑,大步入內。
他負手而立,拾夏站在他的身邊,拾夏的衣服上,已經不見了血漬,看來,是換過了。
深吸了口氣上前,我喚他︰「宣皇陛下。」
他淺笑一聲,轉過身來,直直地看了我良久,臉上卻未見過多的驚訝,只笑道︰「你可真叫朕吃驚啊。」
一時間怔住,我不知他話里的意思。
吃驚,指的是我的臉,還是對他是稱呼?
卻听拾夏笑道︰「公主糊涂了麼?您該稱呼主子為‘皇兄’。」
再看宣皇,他的臉上,依舊是淡淡的笑,並不因為拾夏突然說話而生氣。我知道,若非是有著深厚關系的人,是不該在主子們說話的時候插嘴的。拾夏于宣皇來說,並不僅僅只是一個侍衛。
凝視著面前的男子,正如蘇暮寒說的,我會成為大宣公主,無非便是夏侯子衿與宣皇做了交易。可如今,他是真的要認我這個義妹麼?
他忽然正了色,斂起笑意,卻是不問我臉的問題,而是開口︰「朕不明白,為何當口上,你要求救的對象,不是他,卻是朕?」
微微握緊雙拳,真好呢,我要等的,就是他這句話。
深吸了口氣道︰「只因我在外人面前是大宣的公主,而皇兄你,不會希望我死在你的面前。」若然那樣,他作為大宣的皇帝,多丟臉?
繼續說著︰「不找天朝的人救我,只是因為,那箭,是天朝之人放的!」當時場面混亂,他怕是一時間弄不清楚狀況。
果然,听聞我這麼說,他的臉色一變,沉聲道︰「誰?」
天朝和大宣是盟友,如今對方作出這樣的事情,他安能不動怒?
我只道︰「那人卻不是因為想要破壞兩國之間的友好關系,不過是因為不死心。他不想,大宣的公主嫁入天朝後宮,不想奪了他女兒在後宮最顯赫的地位。此人便是,姚將軍姚行年。」
不管我這個大宣公主是怎麼來的,可我都已經是了,甚至,宣皇讓我和親天朝的事情如今也已經傳開。我已經是名副其實的大宣公主了,若然誰敢攔著,無疑是與大宣為敵。宣皇的面子,掛不住。
宣皇沒有顏面,那便是大宣沒有顏面。
這于一個帝國來說,是不可能容忍的事情的。
「他?」宣皇輕笑一聲,上前幾步,看著我道,「那可是久經沙場之人,他今日既然敢射出那一箭,必然,也是想好了退路的。朕不認為,你們皇帝會殺了他。」
這個我自然知道,今日姚行年準備了兩箭,一箭是給蘇暮寒,一箭是給我。
只是蘇暮寒的那一箭,被青陽攔下了。而最後,中箭之人卻依舊是他。姚行年只要說,根本無心殺我,他不過是想幫夏侯子衿除掉苟太子,那麼夏侯子衿,又有什麼理由可以治他的罪呢?
他除掉荀太子,非但無罪,還是功臣,不是麼?
直直地看著面前的男子,菱唇輕啟︰「只要我與皇兄一口咬定姚行年妄想刺殺我,那麼一切,便成定局。」宣皇咬死,那麼姚行年即便真的是不想殺我,假的也成真了。
屆時,誰也保不了他,除非,天朝不閑剄與大宣友好下去。而此事,太後也是不允許的,她巴不得姚家倒台。
宣皇微微動容,笑言︰「朕不認為朕這樣做,有什麼好處?」
我亦是笑︰「我可以讓皇上把沅貞皇後交由皇兄處置。」握緊了雙手,我答應蘇暮寒要夏侯子衿放過沅貞皇後的,可,我沒有答應他,要宣皇也一樣放過她。
為了蘇暮寒,我只能出此下策。
我可以體會那時候,青陽咬著牙說,要沅貞皇後去死,她想救的,唯有蘇暮寒時的感受。
拾夏的臉上也是一片訝然,他倒是沒有說話。隔了會兒,才听宣皇又道︰「很好,夠狠。」他靠近我,好高啊,我只能仰起臉,才能瞧見他泠然的神色。他卻又開口,「你很有膽識,朕沒有遇見過如你一樣的女子。這個義妹,倒是真的沒有丟了朕的臉。」
我不去揣摩他這話究竟是褒還是貶,略笑一聲道︰「和皇兄的表妹不一樣麼?」其實,我有些好奇,他與他表妹的事情。
他的臉色微變,倒是沒有不悅,只淡聲道︰「太不一樣了。」
隨即,轉了身,背對著我負手而立。
拾夏瞧他的臉色有些異樣,卻也是什麼話都沒有說。隔了良久,才听他道︰「既然天朝有人要刺殺朕的皇妹,那麼朕便不能將你送還給元光帝。等他們給朕一個說法,朕再考慮和親一事不遲。」
深吸了口氣,他想的,很周到。
點了頭道︰「我先謝皇兄。」
他忽然問︰「你要救的人,是荀太子?」
一驚,隨即無奈地笑,此事是瞞不住的,南詔以荀太子起兵,誰不知道啊?
不過我既答應將沅貞皇後交由他處置,他該是不會再為難蘇暮寒。
便開口道︰「是他。」
拾夏的臉色一緊,上前一步道︰「主子,如何處置?」
他的話,說得我臉色大變,卻听宣皇輕笑一聲道︰「朕不對一個將死之人出手,拾夏,帶公主下去休息。朕歇一下,估計不錯,天朝很快,便會派人來請公主回去了。」
他一句「將死之人」,說得我一個踉蹌。拾夏忙伸手扶住我,低聲道︰「公主站穩了,這邊請。」
回頭,再次看了宣皇一眼,他依舊是背對著我,遲疑了下,終是出去。
我在大宣營帳,夏侯子衿很快會派人來,這一點,我也知道。
咬著唇,對不起,這一次,我定要做完事情,才會跟你回去了。
等著我……
無論是夏侯子衿,還是蘇暮寒,都護了我太多太多。
我不能讓夏侯子衿失掉江山,此刻除掉姚行年,亦是一個很好的奪回兵權的機會。我亦不能讓蘇暮寒丟了性命,如今暫且待在大宣軍營,也解決了夏侯子衿的為難。
所有的事情,都該有個決斷了。
站住了腳步,拾夏有些疑惑,我只道︰「我回方才來的營帳。」
他轉身引我前去,一面低聲道︰「公主死了心吧,那樣一箭,是活不了的。」
身子一顫,我咬著唇,他又道︰「那種力道的箭法,屬下至今,也只見過一人活了下來。」我才要說話,他又道,「但那是因為有魃生者的血續命。」
我忙問︰「魃生者?」
他淺笑︰「如今世上已經沒有魃生者了,即便有,那人身份金貴,也是不會來的。」
我咬著唇,宣皇說,他不會對一個將死之人動手。那意思很明白,他不殺,也斷然,不會出手相救。
拾夏只送我至營帳門口,卻不入內,只道︰「公主若是想休息,這里隨時有士兵等著送公主去。屬下還有事,先行告退。」語畢,只轉了身,匆匆離去。
猛地吸了口氣,轉身入內。
里頭之人听見有人進去的聲音,忙抬眸瞧來。
廖滸見是我,忙上前道︰「大宣皇帝找你何事?」
我搖頭,只上前問︰「先生如何?」
他怔了下,終是緘默了。我看一眼青陽,見她呆呆地守在蘇暮寒的床邊,對著我,連那囂張憤恨的氣焰都沒有了。咬牙上前,俯身握住他的手,喚他︰「先生……」
他閻著雙目,似根本听不見我喊他的聲音。胸前纏起的紗布,隱隱地,透出一抹殷紅之色。看得人,只覺得怵目驚心。
握著他的手微微收緊,冰冷,只有冰冷的味道。
他的呼吸好慢,好久好久,才瞧見他的胸膛微微起伏一下。隔得太長,我幾乎要以為,那只是我的錯覺。
「廖大夫……」顫聲回頭,「如今,怎麼辦?」
廖滸低了頭,嘆息一聲道︰「若是明日一早前,少爺能醒來,便可以喂藥。」
「若是……若是醒不過來呢?」
話音才落,便听得一旁的青陽突然嚶嚶地哭出聲來。
而我,只覺得指尖猛地一顫,答案,我已經知道了。
猝然閉上雙目,咬著牙,我不甘心!
後來,果然听聞天朝來人了,說是要迎回公主。可,宣皇不應,天朝既然有人想殺大宣的公主,便是有意想撕毀與大宣友好的盟約。
宣皇的意思,便是要對那想要殺公主的人嚴懲不貸。而後,公主依舊和親天朝,兩國從此長久友好。
我知道,這個消息很快便會傳回皇都,到時候,朝中會有大臣議事,而太後的懿旨,亦會在不久之後,傳下來。
帝後旨意一樣,姚行年便是在劫難逃了。
坐在蘇暮寒的床邊,他沒有要醒的跡象。每每想起廖滸的話,心里便緊張得不能自已。
每回低喚他,聲音都顫抖不已。
他偶爾會咳嗽,一咳,傷口涌出的鮮血會愈發地多。
我緊緊地握住他的手,他的眉心緊蹙,我知道他有多難受。渾身止不住地顫抖著,耳畔想起他的話。
他說。他太累了。
眼淚順著臉頰流下來,我明白,我深深地明白。
可是先生,原諒我的自私,我做不到就這樣放開他的手,做不到就這樣看著他離去。
「先生。」低低地喚他,「不管多苦多累,都活下來吧,梓兒希望你活下來」
隱約,似乎感到他的指尖微顫。我吃了一驚,凝眸瞧著,他卻並不睜眼。
他是听見了我的話,一定是听見了我的話。
欣喜著,突然又想笑。
取出他的盒子,塞入他的枕頭下面,低語著︰「先生的盒子,梓兒如今還給你。還有那簪子,一並放在里面。你說的,那簪子要留給你。」
青陽進來了,端了水。小心地浸濕了帕子,過來幫他擦拭著身子。她不看我,亦不和我說話。
廖滸也進來了,上前來朝我道︰「姑娘請讓一讓,我要給少爺換藥。」
我點了頭,起身的時候,不知是因為太累,還是起得太急,只覺得一陣暈眩徒然襲來,眼前一黑,身子冷不丁地栽倒下去。
「姑娘……」我只听見,廖滸突然喚我的聲音。只是,那聲音,在一瞬間,又仿佛隨風飄散。
也不知過了多久,等我慢慢恢復了知覺,才發現身下是柔軟的一片,猛地驚醒。
床前不遠處,男子碩長的身姿映入眼簾。他听聞身後的響動,回身看了一眼,繼而走上前來,盯著我道︰「你懷孕了?」他的語氣淡淡的,絲毫听不出其他。
我一時間怔住了,正不知如何回答。這時,有人進來,是拾夏。
他掀起限簾的一瞬間,我瞧見了,陽光趁機而入。他手里端了藥,朝我走來,而我,突然震驚。
天亮了!
天已經亮了!
猛地掀起身上的被子,欲要下床,宣皇的手伸過來,按住我的身子,听他擰眉道︰「自個兒的身子還不清楚麼?有了孩子,要對自己好一點。」他說這話的時候,聲音低低的,那目光忽而飄忽不定起來。
他仿佛是,想起了什麼事,或者,思念什麼人。
或許,是她。
可,我哪里還管得了那些,情急之下抓著他的手臂問︰「我先生呢?我先生如何了?」
他的目光並不曾逃離,依舊直直地看著我,啟唇道︰「死了。」
死了,他說得淡然。那根本是一件與他無關的事情。說出來,也無關痛癢。
所以,他可以連著目光都不躲閃一下。
而我,只覺腦子「嗡」的一聲,心瞬間疼得無法呼吸,眼前的景象已經模糊不堪,緊緊地抓著他的手臂,咬牙又不甘心地問︰「我先生呢?」
他不怒,只開口道︰「是朕說的不清楚,還是你听不清楚?」
他不過一句話,而我,只覺得喉頭一股腥甜上涌,張口「哇」地一聲便吐了一口血。
他飛快地扶住我搖搖欲墜的身子,沉聲道︰「傳軍醫!」
拾夏已經擱下手中的藥碗,快速轉身離去。
軍醫很快來了,為我把了脈,才起身朝宣皇說了一番。隔得不遠,可是他的話,我根本听不清楚。我的耳畔,反反復復全是那兩個字︰死了,死了,死了……
不,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軍醫出去了,宣皇上前來,在我床前坐了,開口道︰「軍醫的話你可听見了?你若是再亂來,也許,會保不住孩子。」
他的話,說得我一驚,手本能地撫上小月復。我不會讓我的孩子出事的!
流著淚閉上眼楮,低聲開口︰「我要見廖滸。」
「可以。」說話問,他已經起身。
出去不久,便听見有人進來的聲音,我睜眼,瞧見廖滸。
他一臉倦色,定然是守了蘇暮寒一夜的。
我瞧見他,第一句便是問︰「先生呢?」
他的神色黯然,半晌,才低聲道︰「姑娘,少爺走得很平靜。」
猛地緊握住雙拳,沉默了許久,我撐起身子︰「我去見見他。」
「姑娘。」他按住我的身子,搖頭道,「別去了,少爺他,不希望你見他。」
「廖大夫……」流著淚看他。
他低下了頭,開口道︰「宣皇仁慈,準許我們帶少爺走。姑娘要知道,少爺的身份,即便是死了,也由不得我們帶走他。天朝那邊,哎……」他重重嘆息一聲,「或許現在,對少爺來說,才是最好的。」
即便死了,連尸體都不能帶走……
他的話,讓我心酸得不知如何是好。
哽咽地說不出話來,好久好久,才忍著渾身的不適,咬著唇問︰「什麼時候走?」
「現在。」他說得飛快。
吃驚地抬眸看著他,他突然起身,朝我跪下道︰「廖滸在這里替少爺謝謝姑娘了,但請姑娘成全。宣皇既然答應了,我們要盡快動身,以免,又要生出事端來。」
我不動,不說話。
一句「成全」,讓我覺得無比沉重起來。我一直苦苦抓著他的手,不讓他離去。
我亦是知道,我自私了。
微微頷首,眼淚掉下來。
先生,這是你想要的麼?
廖滸已經起了身,朝我道︰「明宇皇後的家鄉,在天朝南部的豐士。」語畢,他再不看我,只轉身出去。
豐士,他們要去豐士。
下了床,只覺得渾身都輕飄飄的,腳步踩下去,亦仿佛是沒有著地一般。有些渾渾噩噩地朝門口走去,掀起帳簾,瞧見前面一輛馬車,青陽側身坐在馬車前,她今日換了男裝。廖滸上前,二人並不說話,他只彎腰入內。
本能地欲上前,手臂忽然被人拉住,吃了一驚,听拾夏的聲音傳來︰「今日天朝來人了,公主讓他們多停留一刻,他們或許,便再也走不了了。」
所以,青陽才要做這般打扮,是麼?
我亦是瞧見了,那外頭,也可以零零碎碎地瞧見幾個天朝士兵。
馬車動了,在我的眼前緩緩而過。
風吹過車簾,我凝眸瞧著,卻依舊看不清里面的一切。
眼淚,在那一刻決提。
我與他,從來都需這般隔著一層障礙。
初見是。
再見是。
如今,訣別亦是。
捂著嘴,忍不住,哭出聲來。
馬車,終是消失在我的視野。可我,卻只能呆呆地望著,根本回不過神來。
仿佛什麼都是假的,我不過是,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夢醒了,一切都結束了。
狠狠地咬唇,嘗出了血腥的味道。指甲,嵌入掌心里,所有的疼痛,都及不上心頭的。
我的人生,從此多了一個缺口,他將是我這輩子最大的痛。
獨自,回身至他住過的營帳中。
我給他的盒子,不在了。
簪子,藥,一並消失。
床榻上,已經沒了一絲溫存。冰冷的味道蔓延,徒然增加了我心中的恨意。
「姚行年。」咬牙切齒地念著,我決不放過他!
這一日,天朝來人是請了宣皇去談南詔國土的事情。
八日後,傳來消息說,姚行年刺殺大宣公主天朝未來皇妃,卻因其戰功顯赫,革了他大將軍一職,兵權回歸朝廷。而太後從皇都傳來的懿旨中,還有一條,便是要大宣交出荀太子。
宣皇與我提及的時候,我只覺得心頭一顫,抬眸看他,他卻是淡笑道︰「朕已經告訴他們,荀太子已死,當日他中箭,很多人都看見了。」
微微握緊了雙拳,我知道,太後要的,是蘇暮寒的尸首。果真,印證了廖滸的話,即便死了,他們也不會放過他。所以,當日他們才要走得那般急。
他起了身道︰「朕說已經下葬,開棺的事情朕做不出來,你們太後若是執意,便讓她自己來,朕也決不阻攔。」
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太後信佛,這種事情,她更加做不出來。
宣皇又道︰「朕已經應了,你和親的事。」心下一驚,他卻又道,「元光帝有意立你為後,你既是大宣公主,這場婚禮,朕自不會虧待了你。」
撐大了眸子瞧著他,半晌,才顫抖著雙唇問︰「皇上說的麼?」
他點頭︰「自然是。」
我突然笑︰「皇上答應了您什麼?」
他的臉上,依舊不多見變化的神色,開口道︰「南詔國的領土,還有南皇夫婦。」
再看他,他卻已經轉了身。這樣的條件,當真沒有虧待了大宣。只是……
月兌口問著︰「皇上何以會將沅貞皇後也交給您?」
那時候,蘇暮寒用我的命向夏侯子衿換了沅貞皇後的命。而我,又用沅貞皇後的命向宣皇換蘇暮寒的命。只是,最後還是沒能保住他的命,而宣皇,卻依舊開口要了沅貞皇後。夏侯子衿,竟應了麼?
這一次,他沒有回答我,只笑道︰「朕真羨慕元光帝,此生還能有一人,讓他如此付出。朕如果有這樣的機會,也定會,毫不遲疑。」他瞧著我,又道,「南詔的一半國土,便是你的嫁妝。」
終是,怔住。
夏侯子衿只許了一半領土給他,另一半,原本便是要給天朝的。而他,卻要過宣皇那邊轉一圈,說是大宣給我的嫁妝。如此一來,朝中更不會有人敢亂說話了。
其實,那一日,宣皇的話,我沒有听得很懂。
只是,夏侯子衿對我的付出,已經太多太多,我只是不知,他還為我做了什麼,是我所不知道的。
又過五日,兩國大軍班師回朝。
因為是立後,我並未跟隨夏侯子衿回皇都。而是跟著宣皇去了大宣。
靶羋後,送親的隊伍才從大宣京城出發。此時,我已經有了兩個多月的身孕了,偶爾會害喜,卻並不嚴重。
出京城的時候,宣皇站于我的風駕邊說了一些話。
好幾句,我至今仍然記憶猶新。
他說︰「相信吧,皇家亦是有真情的。三宮六院不是一個帝王所希望的,可是真愛,卻是誰都希望的。」
我不知道他的表妹當初為何離開他,我只听聞拾夏提及過,他們小時候,人人以為他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可這些,我從來,不過問。
落下車簾的一剎那,我突然瞧見宣皇笑了,他的話語輕輕的︰「原來嫁了妹妹,朕今日也這般開心。」
那一刻,我才突然感覺到這個男子身上的孤寂。
在他高高在上的背後,有著那種永遠涂抹不去的孤單。
那是身在高位的孤單。我仿佛,愈發地理解他說的那番話來。我和夏侯子衿都是幸運的,因為我們遇見了彼此,愛上彼此。
所以他才要說,羨慕夏侯子衿,可以能為一個人如此付出。
猛地,掀起車簾,我喚他︰「皇兄……」
他抬眸看我,我朝他微微一笑,輕聲吐字︰「皇兄珍重。」
車簾,再次落下,我不知道他此刻的神情會是如何,只是,我笑了。
隊伍抵達天朝皇都的時候,已近十二月底。
又是一年的歲末。
這一日,天降大雪。
皇都城門口,迎親的隊伍浩浩蕩蕩地排出半里。
鳳駕徐徐前進,伸手,顫抖地拉住車簾,欲掀起,卻又仿佛失了所有的勇氣。可我知道,他就在我的前面,看著我,等著我。
眼眶里泛起一層溫熱,我依然記得那一日,我決然地向宣皇求救,而後,看著他失望的眼神離去。
他的脾氣,一定生氣了好久,好久。
可,他依然向宣皇說,要立我為後。
鳳駕,終于緩緩停下。
車簾,終是被人掀起。我瞧見,他就那麼直直地站在我的面前,望著我,嘴角牽笑。
侍女扶我下了車,他上前來,邊上之人忙退下去。他的大手朝我伸來,哽咽著,將手放入他的大掌之中。
他突然,狠狠地握緊。
漫天的大雪,他卻抬手,撤了御帳,抖開裘貉,將我的身子裹進去。猛地抬眸望著男子的俊顏,淚水模糊了視線。原來,那麼久的事情,他都記得。
轉身的一剎那,邊上所有的人皆俯首下跪,高呼︰「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皇後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排山倒海的聲音,從皇都的城門口,揚揚地飄出很遠很遠。
金鑾殿上,封後大典。
我終于瞧見許久不見的太後,她高高地看著我,嘴角露出滿意的笑。
朝拜過後,宮婢扶著我先回了天胤宮。
坐在宮里,一會兒,便听見有人進來的聲音。抬眸瞧去,見是思音。她見了我,眼眶微紅,上前跪下道︰「奴婢參見皇後娘娘。」
我笑道︰「哭什麼,本宮都回來了。」
她吸了吸鼻子,忙爬起來,上前道︰「奴婢如今是鳳熙宮宮婢了,還是專門伺候娘娘的。」
我笑,看來夏侯子衿,什麼都準備好了。
思音又道︰「原景泰宮的宮人們,都調過去了。」
我一怔,是麼?連祥和祥瑞都調過去了?
嘴角牽笑,真好啊,他們,到底是我在這座宮殿里熟悉的人。如今我雖然不再是檀妃,可我卻有一輩子的時間,去慢慢相處。
思音又說著︰「娘娘,姚淑妃因為她爹的事情,如今又不過只是個淑儀了。」
微微動容,姚行年出事,她姚純姒必然也月兌不開關系。不知為何,我突然又想起那一年,夏侯子衿在御花園的那一句「純兒」。呵,多久的事情了啊,如今卻是,再也回不去了。
我開口問︰「姚行年如今呢?」我不會忘記蘇暮寒的仇,他姚行年只要不死,總有一天,我會讓他給蘇暮寒陪葬的!
思音道︰「皇上在皇都賜了座宅子給他養老。」
握緊雙拳,他真是悠哉,還能養老。
邊上之人又道︰「娘娘,緋小媛,瘋了。」
她的話,說得我一驚,月兌口問︰「怎麼瘋的?」
她道︰「如今泫然閣內也沒有任何宮人伺候肴,她天天嚷著要見皇子,便想從牆頭上爬出來,不慎跌下去,撞了腦袋。」
良久良久不說話,半晌,才問︰「惜貴嬪呢?」她們姐妹情深,能讓千綠活下去的,除了顧卿恆,還有一個,便是千緋。
思音有些訝然,怔了下才道︰「惜貴嬪也沒能去泫然閣見人,她如今一直跟著太後在軒閣誦經。內務府都撤了她侍寢的牌子了。」
千緋失勢,千綠也已經,沒什麼好去爭了。我不會忘記她說過的話,她此生,只愛顧卿恆。
嘆息一聲,我不知,如果當初我答應替千綠入宮,我們,又不知會是怎樣一番光景?
外頭的寒風吹過來,將略開的窗戶撞起絲絲聲響。思音忙轉身過去將窗戶關了,回來的時候,似突然想起什麼,壓低了聲音道︰「娘娘,您不知道,凌濼居的安婉儀居然有了六個多月的身孕了! ,奴婢算起來,那時候娘娘過凌濼居去的時候,她就懷了帝裔了!」
宮婢一驚一乍地說著,其實,此事我早就知道了。如今連她也知道,想來便是,此事已經公開。
繼而,又想起那太醫來,看來,我還是要見見安婉儀的。
蘇暮寒的事情,我想了整天,該如何問他。繼而,又頹然地笑,也許,我不該在他面前提及,那件事,我不會再要他為難。蘇暮寒的仇,我一人去報。
這一日,夏侯子衿回來的時候,天色已暗。
我听見李公公的聲音自外頭傳來︰「皇上,皇上您慢點兒。」
抬眸,見那抹明黃色的身影已映入眼簾。
身邊的宮婢已經識趣地退下去,李公公欲往前,也是收住了腳步。門,被輕輕帶上。
他上前來,我忙起身扶住他,他的臉上染著不自然的緋色,我低喚他︰「皇上……」
他輕笑著擁住我,開心地道︰「朕今日高興,多喝了幾杯。」
凝視看著他,卻沒有見他喝醉的意思。
他依舊笑著俯來,濃郁的酒氣上來了,我忽然覺得胃里一陣不適,一把推開他,俯身不住地干嘔起來。他嚇了一跳,忙抱住我道︰「怎麼了?」
問著,轉身便要宣太醫,我忙拉住他,搖著頭。
他皺眉,還是不放心。半晌,才好一點,我瞧著他,笑道︰「我沒病,皇上難道還不明白麼?」
他愣住了,良久良久,我瞧見,他連著眸子都笑開了。
未待我反應過來,他猛地一把將我抱起,我嚇了一跳,緊緊地抱住他的脖子,他大笑道︰「朕的阿梓懷孕了!阿梓有了朕的孩子了!」
我窘得紅了臉,伏在他的耳際輕語著︰「皇上就不能小點兒聲?」
「不能!」他咬著牙,瞧著我,「咯咯」地笑著,「朕開心著,朕高興!」
小心地將我放下,他又道︰「朕等了這麼久,朕終于等到了!」低眉,直直地瞧著我,他忽然眉心一擰,開口道,「你不要告訴朕此事,你亦是一開始便知道?」
他的意思很明白,問的,自然是我在戰場上的時候。
拉住他的手,落于我的小月復,我踮起腳尖抱住他的脖子,輕笑著︰「皇上生氣麼?那時候我不讓你踫我?」
他終是微微一怔,眸中閃過很多復雜的顏色,突然動情地囤住我的身子,淺聲說著︰「朕那時候都不生氣,如今,怎會生你的氣?朕開心都來不及。原來你是因為這個才……」他的話語緩緩低了下去,大手輕撫過我的臉頰,低頭親吻在我的額際。
有些吃驚地看著他,不然,他以為我那時候是為何不願?
他卻突然邪邪一笑,啟唇道︰「可是朕今日還有一件生氣的事情。」
撐大了眸子瞧著,他忽然湊過來,附于我的耳畔,細語著︰「今日,帝後大婚,洞房花燭夜,記得你欠了朕的。總有一日,朕要討還。」
他溫熱的氣吹在我的耳邊,我只覺得火辣辣的感覺,一直從耳邊,至金身蔓延開來。有些窘迫地看著面前的男子,他隨即輕笑一聲,將我橫抱起,大步走向龍床。
見我小心地放下,他翻身上來,躺在我的旁邊,側身,支著身子瞧著我。我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他突然伸手,撫上我的小月復,而後,微微皺眉,又突然欣喜地叫︰「他在動啊。」
我好笑地拂開他的手︰「不過兩個多月而已,哪里就會動了?」
他卻是抿唇道︰「你知道什麼?朕說會動就會動!」
我失笑,他突然傾身吻住我的唇瓣,而後,埋入我的頸項,伸手將我抱入懷中,呢喃著︰「阿梓,朕真開心。」
感覺出來,他全身上下,都在笑。
他開心著,那麼什麼話都好說。
抬眸瞧著他,想了想,終是開口︰「皇上,我有一事……」見他微微擰眉,我依舊說著,「關于太妃的事情。」
他遲疑了下,卻是沒有要打斷我的意思,我接著道︰「當年玉婕妤流產一事,與她無關,她確實是想救玉婕妤。」我也不說是瑤妃使的計謀,只這般說,端看著他怎麼理解了。
良久都不曾听他再說話,我又道︰「她既能救玉婕妤,我以為,當年她︰睜皇上過繼給太後,也是為了保護皇上。」
當年裕太妃寵冠夏候王府,必然是遭府上姬妾的嫉妒的,她一個弱女子,要想護得兒子周全,那是要非常的本事的。她自認為沒有那樣的本事,所以只能出此下策。
明顯感到他的身子一緊,臉色略微有些蒼白,咬牙開口︰「朕那時候恨她,不管她有什麼理由,朕是她的兒子,她都不該,拋棄朕!」
我也是今日才知,對于裕太妃的事情,他並不是真的一概不知。他只是,裝作不知。可,卻又要在暗中,偷偷模模地去打探她的消息。
他真驕傲啊,所以活得那般累。
人人都以為他是豺狼虎豹,卻不想,他也只是表面光鮮,內心掙扎在親情邊緣的孩子。
嘆一聲,低聲道︰「可是于一個母親來說,只要自己的孩子活著,那比什麼都重要。」我也即將為人母,如今的我,深深理解那樣的心情。
突然,想起太後,我亦是明白。太後那麼驕傲的人,是不會允許有兀太妃分享兒子的愛的。她沒有得到丈夫的愛,所以這一次,她是不會退步的。
這一點,夏侯子衿,像她。
呵,她教出的兒子啊。
望著面前之人,我羨慕他,羨慕他的兩個母親。
他垂眉瞧著我,頹然笑道︰「其實有些事,不必說清楚。其實很多時候,維持原樣,便好。」
笑著點頭,我明白。
裕太妃要的,不正是今時今日的夏侯子衿麼?而我,只是想讓他知道當年的事實,讓他在心中消去對她的那份恨。而現在,我已經什麼都不必擔心了。
二人沉默了片刻,我瞧著他,又問︰「皇上,顧家的事……」
他「唔」了一聲,開口道︰「顧荻雲的事情朕不再深究,顧卿恆戴罪立功,朕原本有意給復職。他卻說,願意帶兵,守衛邊疆。」
我吃了一驚,想起那時候他說,是因為我過得不好,他才要在我的身邊守著。如今我過得好了,他已經沒有留下的理由。所以,才要選擇遠離這里麼?
好傻的卿恆,去那麼遠的地方,我含不得他啊。
咬著唇道︰「皇上打算將姚行年的兵權交給他麼?」
他似乎有些不悅,開口道︰「朕將兵權三分了,一部分,給了他。」
三分,那便可以防止出現擁兵自重的局面,看來,有了前車之鑒,他已經開始早做防範了。
望著他,他微微皺眉。
伸手撫上他的臉,低聲問︰「皇上怎麼了?」
「生氣了。」他咬著牙。
我怔住了,好端端的,他怎的又生氣了?
他側身看著我,擰眉道︰「你一回來,問這個,問那個,你怎就不先問問朕?」
指尖一顫,這話,多熟悉啊。
那次,我與蘇暮寒在南山落崖回來,他亦是這樣說,我回宮來,看這個,看那個,卻獨獨不想著,來看看他……
隔了那麼久的事情,如今想起來,競有些想哭。
菱唇輕啟,我問︰「皇上過得好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