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門口,刺竹把著韁繩,忽然回頭喊道︰「二娘。」
二娘應聲而至︰「趙軍爺還有什麼吩咐?」
「叫我刺竹吧,」刺竹問︰「不知你對這些銀子有什麼安排?」
二娘想了想,回答︰「先就要給大娘請給好郎中,抓了藥,置辦些東西,然後寫信叫老爺回來,再買些田地,叫了祉鯤回來種著,也雇了人幫忙,就這樣,一家人在一起,守著這些田產,吃穿不愁,安安心心過日子……」
「很好啊。」刺竹點點頭︰︰「這些年,辛苦你照顧大娘,以後還要勞煩你,不但要照顧大娘,還要操心家里……等王師回朝,安王一定會過來看你們的。」
「謝謝安王了,」二娘又開始抹淚︰「要早些,再早些……」
「會很快的。」刺竹說完,一躍上馬,告辭而去。
二娘倚在門口,失神地望著他們遠去,許久才轉進屋里。
「姐姐,他們走了。」二娘握著大娘的手,說︰「我有件事要告訴你。」
大娘拉拉二娘的手,二娘俯在她耳邊,輕聲說著,大娘忽然用力地拍打二娘,二娘直起身來,想了想,說︰「你听不清楚,我知道……要不這樣……」她拿起大娘的手掌,翻過來,在掌心里寫字,一筆一劃,很慢很慢,寫一個字,就問︰「明白?」
大娘點頭,二娘繼續寫,終于,寫完了,二娘已經淚流滿面︰「姐姐,你覺得是嗎?」
大娘大睜著空洞的眼楮,面上的表情極其復雜,她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倏地又變成了一個比笑更恐怖的模樣,忽然,她好像剛剛才醒悟一般,用力的拍打著二娘的手臂,放聲大哭。
自從上河村出來,刺竹便不再象開始那樣,有說有笑了,只是沉默著,想心事。清塵則驅馬,在前頭不緊不慢地走著。
「喂!」刺竹猛地大喊一聲︰「沐清塵。」
清塵回轉身來,略帶不滿地斜著他。口氣可不怎麼友好,難道不知道這是淮王的地盤?瞧這態度?!
刺竹頓了頓,甕聲道︰「你們到底要怎樣才肯降?你爹為了一個女人,記恨這麼多年,難道他就不能想想百姓?做男人難道不能大度一點?!還有你,成日里看著秦階為非作歹,淮王魚肉百姓,整個一個無動于衷,只知道什麼勝者為王!是非黑白不分,別辱沒了將軍的名號!」
「你吃火藥了?」清塵慢悠悠地回敬道︰「什麼時候輪到你來教訓我?」
「剛才你都看見了,一個家庭的境況變遷,只是一個社會的縮影,難道你在淮南這麼多年,沒看到百姓凋敝麼?做人,做將軍,怎麼可以這麼沒有責任感?!」刺竹聲音低沉,但指責之意分明。
「百姓過得好不好與我何干?」清塵反唇相譏︰「你有責任感,打過來呀,有本事你就打過蒼靈渡!」
「你!」刺竹氣急,卻被梗住。
「刷」地一聲,清塵的劍就直指過來,對著刺竹的咽喉,氣勢洶洶地說︰「臭小子,我告訴你,別給鼻子就上臉,信不信我就讓你橫尸當場!」
這話可真不中听,刺竹火氣直往上冒,眼楮都紅了,兩個人針尖對麥芒,似乎馬上就有一場惡斗,清塵忽地一笑,抽回了劍,揶揄道︰「看不出你小子,不但刀法粗中有細,做人也粗中有細啊。」言語中,頗是贊賞。
刺竹依舊瞪著他,清塵利落地把劍落入鞘中,悠然道︰「安王派你來做這差事,真是找對人了。」刺竹頓時明白,他指的正是去江家一事。別看清塵從一進屋就不怎麼說話,實際上他的那雙眼就沒消停過,自己的用心良苦,包括不信任二娘,所以才把錢交給大娘,還有模被褥的厚度,觀察二娘的言行,最後問錢的安排,並一再強調安王回來親自看望,都是在警攝二娘,不得虐待大娘。
人家可能察覺不到,可要瞞過沐清塵,就難了。自己不過一起念,他就知道要意欲何為了……刺竹想到這里,有些煩躁,這次跟沐清塵同路,可真是個敗筆,什麼都被他看得通透明了,這感覺讓刺竹如坐針氈。他心里忿然,默然片刻,問道︰「這次隨我同來,有何收獲?」這次可沒有城防圖了,你滿意了?!
清塵沉聲道︰「讓我對你有了更多的了解。」
只一句,又把刺竹嗆住了。清塵的話里分明是在譏諷他,想模透對方不成,反讓對方知了底細去。好在刺竹脾氣好,即使惱羞也沒有成怒,若失換了別人,定然是一跳三尺高。
刺竹恨恨地咬了一下牙關,清塵卻好像腦後長了眼楮一般,又問︰「不服氣?」
「沒呢,」刺竹呵呵一笑,岔開話題︰「我問你個事啊。」他心里非常明白,這個時候可能不等得罪沐清塵,還得小心侍候著。
「你說不可回頭,不可遲疑,為什麼常州城里當時會停下?」刺竹低聲問︰「你是不是想下馬去扶那老人家?」
「是。」清塵慢悠悠地回答,又補上一句︰「你讓我了解你那麼多,我也回敬你一點點。」
刺竹無可奈何地抗議︰「你能不能說話別這麼陰陰陽陽的,你是個男人誒。」
「我不但說話這樣,做人做事也是陰陰陽陽的,」清塵無所謂地說︰「男人怎麼了?性格當時是各式各樣的,難道你能找到天下有完全長得一樣的兩個蘿卜嗎?」
刺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鼓著眼楮望著清塵。
清塵自當沒看見,挽著韁繩自坐自的馬。雪塵馬腿長,不大功夫又超過了刺竹。刺竹緊跟兩步,再次並行,冷不丁問道︰「傳言沐廣馳將軍從未娶親,你娘,真的跟你爺爺女乃女乃住在一起?」
清塵沒好氣地乜了他一眼,說︰「傳言可信麼?」
「空穴不來風。」刺竹天生就是不那麼容易放棄的人。
「你怎麼這麼喜歡家長里短?娘們似的。」清塵不悅道︰「你是不是想說,這里已經離沐家不遠了,想要我帶你去我爺爺女乃女乃那里做客?」
刺竹呵呵地涎著臉笑︰「沐少主真是聰明,善解人意……」
「聰明是必然的,善解人意卻不見得。」清塵將臉一板︰「我帶你認了路,好讓你也想辦法把我爺爺女乃女乃和娘擄了去,脅迫我爹歸降?!」上次讓你抓了我爹,你還得瑟了!
「你做夢去吧!」清塵咬牙切齒道,順帶還翻了個白眼。
刺竹討了個沒趣,只得悻悻道︰「做朋友,那帶這樣的……」
「我們是敵人。」清塵冷聲然道︰「此時同路只是權宜之計,過後無需顧念。」
刺竹一噤,半晌無言,隨後,又忍不住說︰「往大了說,你父親該有義薄雲天的抱負,往小了說,你們真不為自己打算?秦階的排擠總有一天會撼及你們的根基,你這麼聰明,不考慮後路?」
「不用你操心。」清塵冷冷道。
「我看你對城防也頗為關心,其實也是提防秦階,所謂是良禽擇木而棲,你們不如……」刺竹漸漸地往深處說,心想,總不能讓這同路的大好機會白費,總要做點什麼的,才不枉此行。
清塵驟然火了,回頭眼一瞪,殺氣騰騰道︰「再嗦一個字,我割了你舌頭!」
身後剎時沒了聲響,清塵眼楮還盯著前面,嘴角卻劃過一絲笑容。
趙刺竹,你的花花腸子可沒我的多,我豈可隨意讓你了如指掌?!娘我是有的,江家我也去了,去沐家呢也合情合理地拒絕了你,現在,還懷疑我是祉蓮的孩子麼?
別說來你一個趙刺竹,就是安王親自來,也休想知道我的秘密!
一路悠閑地晃蕩,沒過多久,清塵就听見身後的馬蹄聲得得,是刺竹加快了速度。他暗暗有些好笑,又來了,這個人吶,罵也不退,嚇也不退,羞辱也不退,還真是個人才。
果然,刺竹又湊過來︰「剛才二娘的話你都听見了?」
清塵不語。
「淮王奢靡倒是一貫如此,」刺竹有些納悶道︰「可是苛捐雜稅也不肯能那麼多的,能把一個家境曾經那麼殷實的江家都逼到如此天地,那,那些原本就不富裕的百姓家里,可怎麼過活?」
「你一直在淮南,說說給我听。」刺竹眼巴巴地望過來︰「淮南可是富庶之地,如何成了這般境況?淮北經過這些年的休養生息,都滿了糧倉,充裕了國庫……」
「苛捐雜稅淮王在原來的基礎上又增了一倍,遇大災也不減免,若是家里有親屬在淮北的,再加一倍增收,以示懲罰。除此以外,秦階還增設了一個軍隊給養捐和軍士稅,給養捐就是每家都必須給他的軍隊按月捐錢,每家一貫錢,軍士稅就是凡是家中沒有人去當兵的,每月交一貫錢抵充。」清塵沉聲道︰「听老人說,稅賦等的總和加起來是原來的五倍有余。」
刺竹恍然道︰「怪不得……」隨即問道︰「你怎麼看?」
「這跟我有什麼關系,我不管別人的事情。」清塵冷冷地說︰「沐家軍只問淮王要糧餉,沒有魚肉過百姓。」
「難怪你爹這麼有聲望。」刺竹由衷地贊嘆一聲,遂問︰「這跟你爹常年理佛有關?」
「我爹是君子。」清塵輕輕一下,就扭轉了話頭。
越是回避越是有鬼。刺竹繼續說︰「據說理佛的人都良心特別好。」
「戰場上隨時都要殺人,講什麼良心。」清塵開始偷換概念。
「你爹曾經想阻止江州屠城呢,還跟秦階起了沖突,」刺竹看著清塵︰「你當時應該也在,你怎麼看?」
「他本就不該管,不但浪費了時間和精力,還讓我沐家軍白白損失幾百士兵。」清塵絕然道︰「管好自己就行了,別人的死活,自有天意。」
「這也是佛理麼?」刺竹皺了皺眉頭,沐清塵好生冷酷啊。
「這是我的道理。」清塵正色望過來,眼楮里濃濃的寒光,咄咄四射︰「我從來不做沒有意義的事情。」
刺竹一怔,半晌無言。面前這個冷血而陰騭的沐清塵,與上午那個在常州城里欲扶老人而停步的沐清塵相去甚遠了,他不知道,哪一個,才是真正的沐清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