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暴中的情與愛 (6)主任查房

作者 ︰ 喬進賢

過了兩天,劉主任在二排查房。為了盡快熟悉情況,我和甄醫生打了招呼,來到二排和二排的醫生一起跟著劉主任查房。

劉主任遵守隔離消毒制度非常嚴格,這不是專門做給我看的,而是她多年做傳染病工作養成的習慣。

她首先查的是傷寒病房。我們走到第一床病人的床前,劉主任對年輕的張水蓮醫生說︰「這是你管的病人,報告一下病情。」

張醫生像流水似的報告起來︰「患者,男,二十三歲,因持續發熱八天,于昨天下午三點鐘入院。體溫三十九度六,脈搏九十八,表情淡漠,心肺檢查未見異常,肝于右肋下可觸到邊,脾大一公分。白細胞五千六,肝功能正常,肥達氏反應……」

「你談談傷寒有哪些臨床特征?」為了培養年輕軍醫,劉主任進一步問張水蓮。

「第一,持續發熱。第二,特殊的中毒面貌,表情淡漠。第三,月復部有玫瑰疹。第四,肝脾腫大。第五,」張水蓮稍微思索了一下,「啊,第五,相對緩脈。」

「你怎麼知道病人有表情淡漠呢?」劉主任進一步追問。

「他,他,」張水蓮終于做出了巧妙回答,「他繃著臉不笑。」

听到張水蓮的回答,我身旁站著的楊彩霞醫生不由得把臉扭過去,暗暗發笑。鞏學謙卻毫無反應。

我看了看躺在床上的病人,他兩眼盯著天花板一動不動。劉主任問他︰「你發燒幾天了?」病人顫抖著嘴唇遲遲回答︰「八,八天了。」「頭痛不?」「不,不怎麼痛。」「把嘴張開!」病人遲疑地張開嘴。「伸出舌頭來!」劉主任指著病人的舌頭說︰「你們看,舌質紅絳,舌苔黃、厚而膩……」

劉主任一步一步地檢查病人,最後說︰「不錯,這病人是傷寒,具有傷寒的五大特征。自從氯霉素問世以來,傷寒病的治療有了特效藥物,像過去那種譫語、譫妄、模床、抓空、說胡話的病人少了。因此,傷寒的特殊中毒癥狀也輕了。不過表情淡漠還是可以看出來的。就拿這位病人來說吧!你們看,咱們在他身邊討論他的病情,若是一般病人他會側耳傾听咱們的談話,而他對自己的病卻漠不關心,咱們說話的內容他毫不入耳。這就是表情淡漠。當用氯霉素治療三五天之後,他的體溫一旦降到正常,你再來看他,就像換了一個人一樣,他滿面笑容地熱情歡迎你。」

「真有意思。」我說,「傷寒病人怎麼這麼多呀?」

劉主任說︰「這兩年咱們收了一百多例傷寒病人。大概和三年自然災害、人民生活困難、衛生條件下降以及抵抗力降低有關。你來了正好,我交給你一項任務,你把最近幾年咱們收治的傷寒病歷從病案室找回來,分析一下,做個臨床總結吧!」

「我,我實踐經驗太少,恐怕完不成任務。」

「怕啥?我幫你。」

劉主任查完所有的傷寒病人之後,查布氏桿菌病的病房。我們走進病室以後,躺在床上的一位二十七八歲的患者急忙坐起來。他燒得滿臉通紅,額頭上沁著豆大的汗珠,面帶笑容很有禮貌地說︰「主任,楊醫生,查房來啦!」說完,抓起枕邊的一條毛巾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

主任說︰「怎麼樣老何?打針、吃藥以後好些了吧?」

「好是好一些,只是發燒不退,早晨查體溫還是三十九度。腰和腿的關節還痛。得這種病真受罪!」

劉主任向我介紹︰「這是咱們軍事學院政治部的何干事。因為國家經濟困難,家里養了幾只羊,他,還有他愛人,他女兒,都得了布氏桿菌病。你們在學校里學了吧?布氏桿菌病本來是動物傳染病,主要是羊,由于人和動物的接觸或吃羊肉、喝羊女乃而受到傳染。」

病人不愧是有文化的政治干事,他對劉主任說︰「根據我的親身體會,我作了一首詩念給你們听听好嗎?」

「好啊,那我們就欣賞欣賞。」

病人念道︰「我養了幾只羊,我吃羊肉,我喝羊女乃,我得羊病,我打(洋)針,我吃(洋)藥,我受(洋)罪!」

病人發著高燒還這樣詼諧有趣,逗得劉主任、楊醫生、張水蓮都笑了,我也笑了。鞏學謙也笑了,只是皮笑肉不笑,他對此不感興趣。

主任對我們說︰「你們看到了吧,傷寒病人和布氏桿菌病病人發燒都是三十九度。傷寒病人表現淡漠無情,而布氏桿菌病病人的中毒癥狀則很輕,盡管滿臉通紅,其精神狀態卻非常好,還有大汗。這就是布氏桿菌病的特點。」

我點著頭說︰「我在學校里學習,說布氏桿菌病主要分布在內蒙、青藏和新疆等牧區。想不到咱們這樣的大城市里也有這麼多布氏桿菌病。」

主任說︰「過去咱們這里也沒有,主要是三年來的經濟困難,有些部隊從內蒙弄來許多羊,自己喂養改善伙食。結果,不少人得了布氏桿菌病。現在各部隊發了通知,不準部隊養羊了。以後,這種病會慢慢地少下來。」

劉主任的工作態度和責任心真令人佩服。了解病情,檢查身體,都很認真。對我這剛來醫院工作的人來說,講得也很詳細,盡管她講的內容有些我是早已熟悉的。

她檢查完一個病人又查一個病人,一邊檢查一邊講。一個病人,兩個病人,一個病室,兩個病室,從上午八點多一直到十一點還沒查完。我們都累了,她還是那樣精神飽滿地往下查。楊醫生和張水蓮累得有機會就靠牆站著。鞏學謙卻面無表情地像個機械人似的跟著查。是啊!他是正規的老牌大學畢業的大學生,能看懂外文資料,又在內四科工作了幾年,劉主任講的這些對我來說還有些新鮮,可對他來說則是老生常談,恐怕在他耳朵里早已磨出了厚厚的繭子,跟著劉主任查房簡直是浪費時間,糟蹋生命,真不如回去看他那英文雜志呢。

最後,劉主任查到了鞏學謙所經管的細菌性痢疾病房。

細菌性痢疾是一種最常見的腸道傳染病,可以說,成年人幾乎沒有沒得過痢疾的。它的主要癥狀是月復痛、月復瀉、下墜、膿血便。急性痢疾多半有發熱、頭痛、全身不適等全身癥狀。

劉主任查到一位發燒的痢疾病人,發現病人有些咳嗽。劉主任問病人︰「咳嗽幾天了?」「兩天。」「胸部痛不痛?」「右側有點痛。」「把衣服解開,我看看。」

病人解開衣服,劉主任一步一步地檢查。當劉主任用听診器檢查病人胸部時,她慢了下來,仔細听了一會兒,然後取下耳朵上的听診器,問鞏學謙︰「這病人你除了用 喃西林治療痢疾以外,用了其它抗菌藥沒有?」

鞏學謙看出了劉主任發現病人胸部有問題,但又不能撒謊,只得遲遲疑疑地說︰「沒,沒有。」

「那你來听听病人的胸部,看有問題沒有?」

鞏學謙下意識地模了模工作服的衣兜︰「我,我沒帶听診器。」

「當醫生的不帶听診器,像話嗎!這就跟戰士丟了槍一樣,怎麼打仗?給你!」劉主任把自己的听診器遞給他,「你好好听听,病人肺里有什麼問題?」劉主任說話一點兒不客氣。

說老實話,痢疾病人沒有幾個咳嗽的,除了剛入院的時候做全面檢查用用听診器,對住院後的病人用听診器的機會就不多了。尤其是主任查房,經治醫生就更用不著听診器了,難怪鞏學謙沒帶听診器。可劉主任批評得也對。醫生應當隨身帶著听診器,一旦病人的病情有變化好拿出來使用。劉主任批評他,並遞給他听診器叫他好好听听,這真比扇他幾個耳光還難受。他這位能看懂外文的正規醫學院畢業的知識分子,又是醫生中年齡最大的,竟然當著一位剛來的新醫生的面,被一位八路軍所培養的不懂英語的女主任訓一頓,真是無地自容了。他又沒有理由反駁和頂撞劉主任,只好接過劉主任的听診器,在病人身上听了一會兒,听完後把听診器還給劉主任。

劉主任問他︰「听到什麼沒有?」

「听到了,肺里有羅音。」

「給他打青霉素,一天兩次,每次八十萬單位。」

「是。」

這時候,鞏學謙的臉,一陣紅一陣白,難看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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