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太行陸軍醫院一年多,內四科的工作,我已經熟悉了。
一九六二年四月的一天,醫院醫務處來電話通知我們劉主任,說我軍在西山里的一所軍工廠有位患急性中毒性菌痢的婦女,病情危重,叫我們科派一名有經驗的醫生去搶救,並說工廠已經來人請,有車在大門口等候。
中毒性菌痢是一種發展非常快、死亡率非常高的危急病癥。劉主任抓到了我,叫我馬上動身走。我連洗臉刷牙的用具都沒帶,急忙趕到醫院大門口。
醫院門口停著軍工廠開來的救護車。救護車旁站著我們醫務處的助理員和工廠的來人。助理員見我來了,向來人介紹︰「這是我們醫院內四科的曹醫生。」我向來人伸出手,說︰「曹曉剛。」握過手後,助理員對我說︰「這是軍工廠醫院的王院長。」我說︰「王院長,別耽誤時間了,快上車走吧!」
汽車離開市區向西山駛去,太陽落山的時候進入山區。汽車打開燈在彎彎曲曲的山路上走了一個多小時,拐進一道深山溝里。這里就是軍工廠的駐地。進軍工廠大門,右側的一座三層樓房就是工廠的醫院。
汽車在樓房前停下。下了車,院長叫我休息一會兒。我哪能休息呀!我要馬上見到病人。院長只好領我進樓。一樓是醫院的門診部,二樓和三樓是病房。院長把我領到三樓的急救室。病床上躺著一位三十多歲的婦女,呈昏迷狀態。我向守在病人身邊的家屬和醫院的醫生詢問了病人的病情。病人發熱三天,高燒、昏迷,現在血壓下降呈休克狀態。醫院的醫生給了輸液、輸氧,注射強心劑和青霉素、鏈霉素,病情不見好轉。了解病情之後,我當即決定按感染性休克治療︰靜脈輸入右旋糖酐擴*容量,注射碳酸氫鈉糾正酸中毒,點滴去甲基腎上腺素提高血壓,給予強的松提高病人的應激能力,停止原給的鏈霉素,靜脈點滴四環素控制感染。為了觀察治療效果和掌握病情變化,我一直守在病人身邊,親自測體溫、數脈搏、量血壓、測量尿量。院長叫我下樓吃飯,我怕病人發生突然變化不能離開,院長叫炊事員把飯菜端到樓上辦公室里叫我就餐。炊事員做的是炒雞蛋、炒豬肉和大米飯。我感謝工廠同志們的熱情招待。
病人患的不是中毒性痢疾。病人雖有高熱、昏迷、休克,因為三十多歲的人患中毒性痢疾的太少,而且病人始終沒有膿血便。病人的尿中查出大量膿細胞,她丈夫說病人入院前有尿頻、尿急癥狀,因此我診斷病人患的是急性重癥尿路感染,繼發休克。經過一系列的搶救,病人的血壓恢復正常,第二天早晨意識清醒了。但尿量很少。由于休克時間較長,病人發生了急性腎功能衰竭。怎麼辦?治療內科的危重疾病我沒有經驗,只好向我們太行陸軍醫院打長途電話請內科的專家來治療。
太行陸軍醫院著名的學術權威心腎疾病專家李兆訓主任來了。工廠醫院的院長更加殷勤起來。點煙,李主任不吸。喝茶,李主任一擺手,說︰「這些都免了,病人在哪兒?我要看病人。」院長只好把李主任帶到三樓急救室。我把病人的病情向李主任詳細述說了一遍,李主任認真地給病人做了全面檢查,又看了有關的化驗結果。最後他說︰「診斷急性尿路感染、感染性休克、急性腎功能衰竭是對的。停止鏈霉素治療也是對的。只是應用去甲基腎上腺素有些不妥,雖然它能升高血壓,但使腎髒的血管收縮對腎髒不利。」
我辯解說︰「病人處于低血壓休克狀態,不把病人的血壓提上來,不但改善不了腎髒的血液循環,病人的生命也難保。」
李主任說︰「你說得不錯。不過,國外有些資料對休克提出了新的看法,認為休克的基本病理生理改變是微循環血流量灌注不足,因而主張用擴張血管的藥物而不提倡用血管收縮藥了。現在我國有些大醫院已經開始試用阿托品治療休克。將來用血管擴張藥治療休克的會越來越多了。」
李主任的一番話進一步說明不懂外語要掌握世界技術發展的進程是不可能的。我說︰「李主任,你看這病人該怎麼辦呢?」
「先測試一下腎功能,給她注射一百毫升百分之二十的甘露醇,如果甘露醇能利尿就好了,如果仍然無尿,說明腎髒已經失去功能,需要人工透析。這里沒有透析條件,咱們把她帶回醫院去治療。好,給她注射甘露醇吧!」
院長對李主任非常恭敬。我們注射完甘露醇以後,他很有禮貌地說︰「李主任,甘露醇注射完了。讓我們醫院的醫生、護士留在這里護理觀察病情吧!再說,曹醫生一夜沒合眼,咱們到樓下休息一會兒,準備吃飯。」
李主任實在,從來不講客套︰「好吧!吃飯就吃飯,走!」
我們跟著院長從三樓急救室出來,走下樓梯。在一樓門診部門前經過的時候,急診室的醫生穿著白大褂從里面出來說︰「院長,我正要找您,鄰村有位大哥大嫂送來一個深度昏迷的孩子,病情很重,需要住院,您看住哪兒呀?」
院長看了看李主任。他的意思是︰既然孩子病重,李主任又是專家,想讓李主任看一看。
李主任呢,根本沒有理會院長的意思,而是憑著一位醫務工作者的責任感,對我說︰「咱們進去看看!」
我只好隨聲附合地點頭說︰「好。」
李主任不等人家說個「請」字,好像在自己家的醫院一樣,徑直進了急救室。他仍像在我們醫院以主任對待下級醫生那樣,對門診部的醫生說︰「你把病人的病史報告一下。」
門診部的醫生瞟了李主任一眼,好像說︰「哪兒來的這個老頭兒?說話一點兒不客氣。」當看到院長對李主任那畢恭畢敬的樣子,才想到是院長請來會診的客人,這才規規矩矩地回答︰「患者,男孩,六歲,突然昏迷三小時來我院急診室治療。檢查︰體溫、脈搏、血壓都正常。體格檢查未發現異常。我考慮是低血糖昏迷,注射了50%的葡萄糖80毫升,孩子仍不清醒,故請示院長住院檢查治療。」
李主任對孩子的父母說︰「你們說說孩子的情況吧!」
孩子的母親說︰「這孩子上午好好的,和別的孩子瘋了似的玩兒,一點事兒沒有。中午回家後,我叫他幫我做飯在灶堂前坐著燒火。他燒著燒著不動了,不一會兒,一頭栽在地上昏迷了。怎麼叫他也不答應。嚇得我急忙和他爹把他抱來了。」
「過去這孩子有過這樣的情況嗎?」
「沒有。」
「他昏倒以後抽風沒有?」
「沒有。」
「怪呀,什麼病呢?」李主任說,「曹醫生,你檢查一下病人吧!」
他是主任我是醫生,他又是我尊敬的權威人士。我听從他的指示,給病人從頭到腳詳細檢查了一遍,尤其是神經系統檢查得更詳細。經過一番檢查,我發現孩子除了癱軟和昏迷不醒以外,一切正常。我心想,難道說孩子也會發生「 病」?老百姓得了 病,有哭的,有鬧的,有昏睡的,只要一掐人中穴和內關穴,不少 病病人馬上就停止發作。我不妨試一試。我問孩子的母親︰「他叫什麼名字?」母親回答︰「叫鐵蛋兒。」我用兩只手攥住孩子的胳膊,同時用兩手的拇指用力按壓和揉捏孩子胳膊上的兩個內關穴。這樣按壓是相當痛的。只見孩子兩只腿蜷起來了,接著兩只手也動了,想扒開我的手。我趁勢叫他︰「鐵蛋兒!鐵蛋兒!醒醒,快醒醒!」我攥著他的胳膊把他提起來,讓他站在床上,他竟站住了。接著我又說︰「鐵蛋兒,你看,這是哪兒呀?」他兩手揉了揉眼,睜開了。我指著他媽說︰「你看這是誰?」孩子說話了︰「娘!」
孩子醒了,完全醒了,和正常孩子完全一樣。他爸爸媽媽高興了。
在場的人無不為孩子的突然醒來感到驚訝。門診部醫生說︰「真怪!剛才我們給他打針的時候,他一動不動,怎麼一下子醒了?」
我說︰「可能是玩得太累了、太困了,睡著了。現在好了,爸爸媽媽可以抱回家去了。」
孩子的爸爸媽媽表示了感謝以後,把孩子抱走了。
院長把我和李主任領到食堂的小房間里坐下。院長說︰「你們先坐會兒,我去催飯。」
院長走了,李主任問我︰「怪呀?你是怎麼著把孩子從昏睡中治好的呢?」
我告訴他︰「其實,並沒有什麼。我是在檢查之後見孩子沒有明顯的異常體征,就用手指重壓他的內關穴,把他刺激醒了。我這是向老百姓學的土辦法。」
李主任搖著頭說︰「不可思議!不可思議!孩子困得打針都不醒,太少見了!」
我說︰「據我看,這孩子是貪玩兒,玩兒得太累了。」
李主任說︰「這方面你比我強,我得向你學習。」
一位學術權威,內科專家,竟然要向我學習。他這種謙虛的精神使我大為感動。我忽然覺得他不僅技術精湛,而且人品高尚,是我尊敬的師長和長輩。我慚愧地說︰「李主任,您都五十多歲了,還這麼謙虛。其實,我什麼都不懂。今天這事兒是瞎貓踫著死耗子,踫對了。您才是我真正的老師呢!」
「別客氣,人各有長處,互相學習就是了。」李主任說得那麼樸實,那麼誠摯,越顯得他平凡而又高尚。
三樓上那位病人注射甘露醇以後仍然無尿,說明腎功能衰竭十分嚴重。吃過飯以後,李主任和我把她帶回太行陸軍醫院,住進內三科病房進一步救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