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屆十一中全會以後,全國開始了批判「資產階級反動路線」,也就是「劉、鄧路線」。至此「文化大革命」猛烈地開展起來。八月一日毛主席寫信給清華大學附中的「紅衛兵」說他們的行動「對反動派造反有理」,向他們表示「熱烈支持」。于是,紅衛兵運動風起雲涌,遍及全國。八月十八日,毛主席等領導同志在天安門接見來自全國各地的群眾和紅衛兵。于是紅衛兵開始了全國性大串連。到十一月下旬,毛主席在天安門城樓上先後八次接見了一千多萬師生和紅衛兵。紅衛兵在全國到處「沖殺」「造反」,揪斗「走資派」,各級黨政領導機關和領導干部,受到沖擊而無法工作,處于癱瘓狀態。全國陷入了政治大動亂。許多人不理解這種「大鳴、大放、大辯論、大字報、大串連」和到處「沖殺」「造反」的做法,被視為「保皇派」,有的甚至被江青一伙打成「反革命分子」。劉少奇、鄧小平受到揪斗、批判,葉劍英、陳毅元帥在講話中批評了軍隊院校在運動中的錯誤,江青就污蔑葉劍英是軍內「資產階級反動路線」代表,陳毅是「老右」,兩位元帥受到了「炮轟」和批判。賀龍元帥則被指責要搞「兵變」「通敵叛國」而被關押。彭德懷被中央文革小組派出的造反派押回北京批斗。黨內第四號人物陶鑄被江青、康生、陳伯達誣陷為「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忠實執行者」,是「中國最大的保皇派」而被突然打倒,受到殘酷迫害。「文化大革命」中,全國喊的第一句口號是「打倒劉、鄧、陶!」第二句是「打倒彭、羅、陸、楊!」第三句是打倒所在省、市、地區的領導,第四句是打倒本單位的領導。
「文化大革命」在社會上鬧得轟轟烈烈,軍隊中除了大專院校以外,進行正面教育,不搞四大(大鳴、大放、大辯論、大字報)。但是,通過報紙,通過電台,通過人們在街頭巷尾的所見所聞,以及傷病員在病房的議論,同志們對社會上開展「文化大革命」的情況還是了解的。毛主席號召人們︰「你們要關心國家大事,要把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因此,當時人們議論的主要話題就是社會上的動亂情況。
大概是一九六六年九月的一天,我到肝炎病房查房。一進病房就听到一位剛入院的輕型肝炎病人在擺龍門陣。其他病人豎著耳朵听他在無邊無際地閑聊。我沒驚動他,悄悄靠在病室門口听他砍大山。
「我這一輩子算是沒有白活。毛主席在天安門城樓上接見紅衛兵的時候,我看見毛主席啦!」新入院的小伙子,說話的神態既興奮,又驕傲。
他對面床上躺著的慢性肝炎病人非常羨慕,問︰「你看見毛主席嘴巴下面那顆黑痣沒有?」
「別開玩笑了!他老人家在城樓上,我擠在一百多萬人的天安門廣場里,能認出毛主席來就不錯了。你們是不知道啊!天安門廣場上的人那個多呀,人山人海,擠都擠不動。毛主席出現在天安門城樓上的時候,人們像瘋了似的拼命地喊︰‘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歲……’把人的耳朵都快震聾了。一個個舉著《毛主席語錄》向毛主席揮動,好讓毛主席看到自己。千萬本《語錄》一齊揮動真像紅色的海洋。人們一邊揮動《語錄》一邊喊,激動得滿臉是淚水。」
「你也哭啦?」
「哭啦!我一邊揮動語錄一邊擦淚。毛主席他老人家在天安門城樓上不住地向人們揮手。林副主席就站在毛主席身邊。毛主席和林副主席穿著綠軍裝,帶著‘紅衛兵’的紅袖章。」
另一個肝炎病人問他︰「你見到紅衛兵了嗎?」
「咳!你們是沒到北京去呀!那天安門廣場上的一百多萬人,差不多都是紅衛兵,他們是來自全國各地的青年學生,一個個穿著舊的綠軍裝褂子,挽著袖子,戴著紅袖章,頂著綠軍帽,拿著紅《語錄》,神氣極了。坐汽車、坐火車不用買票,到飯館里坐下就吃,不掏錢!」
「那北京不亂套了嗎?」
「听說周總理下了指示,叫北京一定要接待好來京的青年學生。亂是亂一些,可人們的革命熱情高極了。街上到處是大字報。紅衛兵見‘四舊’就破。」
「破什麼?‘四舊’?」
「你不懂什麼叫‘四舊’?告訴你吧!就是舊風俗,舊習慣,還有什麼舊書,舊老太太……」
(注︰當時「四舊」指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
「什麼什麼,舊老太太?」
「是啊,就是那些住在城里的地主婆。听說紅衛兵把她們的腦袋剃光了,押送她們回鄉下的老家去!」
「你說得太玄了,我不信。」
「我親眼看見了。好幾個紅衛兵押著個老太太。」
「把腦袋剃光啦?」
「嗯——」擺龍門陣的小伙子有些語澀了,「腦袋雖然沒剃光,可頭發亂七八糟的。」
慢性肝炎病人教訓他︰「說話要實事求是,別听風就是雨。」
小伙子急了︰「我不騙你們,說的都是實話。紅衛兵的革命熱情就是大。比方說自行車吧!你們誰騎的是飛鴿牌自行車?」
我見小伙子說得既認真又神氣,就走了進去,說︰「我騎的是飛鴿牌自行車。」
病人們見我進來了,向我打招呼︰「曹醫生來啦!」
我點了點頭,轉頭問新入院的小伙子︰「你是剛入院的吧?」
「是啊,我剛從北京回來就得肝炎了。」
「你剛才說飛鴿牌的自行車是怎麼回事?我騎的就是飛鴿牌的自行車。」
他神乎其神地說︰「你趕快把自行車前面那飛鴿商標去了吧!不然你騎著車子上街踫上紅衛兵,非找你的麻煩不可,說你同情國民黨。」小伙子說得很認真。
「笑話,我跟國民黨軍隊打了好幾年的仗,我怎麼同情國民黨呢?」
「你還不知道呀!听說天津自行車廠的商標設計者給抓起來了,說他是國民黨特務。」
「為什麼?」大家問。
小伙子神秘地說︰「他設計的商標圖案是變相的國民黨黨旗!」
「怎麼是國民黨的黨旗呢?」
「國民黨的黨旗不是‘青天白日’嗎?可他設計的商標也是‘青天’,不過沒有明目張膽地設計‘白日’就是了,而是把‘白日’設計成了白鴿。所以你騎著飛鴿牌自行車上街要特別小心。我勸你還是趕快把商標取下來吧,免得上街找麻煩。」
那位慢性肝炎病人也勸我︰「曹醫生,外面的亂勁兒你是不知道,市長、副市長天天挨斗。市里不論是工廠還是機關,不管是商場還是醫院,所有單位的領導,什麼局長、科長、廠長、院長、黨委書記、支部書記,甚至主任、班組組長,大頭頭、小頭頭都在挨斗。街上許多戴紅袖章的紅衛兵到處轉游。我勸你還是把自行車的商標去了吧!」
新入院的小伙子說︰「外面亂得很。咱們部隊上還是四平八穩的,沒有文化大革命的動靜。」
一位步兵學院的病人說話了︰「你不知道。雖說部隊上不搞四大,可是我們學校亂了。最近上級有指示,部隊的各院校也要開展四大。這樣以來,我們學校,還有其他部隊院校全都亂了。學校里貼了好多大字報。」說完他問我︰「曹醫生,你們醫院旁邊的衛生學校怎麼樣?」
我說︰「上級同意他們搞四大,可怎麼也搞不起來,因為學校黨委還在工作。最近上邊來了一道命令,叫黨委停止工作。這才有人貼了大字報。前天我和幾位醫生到衛生學校轉了轉,大字報的內容都是針對校長、政委、學生隊長、區隊長寫的。大字報的落款是‘紅色造反兵團’‘革命造反大隊’什麼的。」
「是這樣是這樣!」步兵學院的病人說,「我們那里也是這樣。黨委一停止工作,下面的人三個一群,五個一伙,十個人二十個人,湊在一起就是一個革命組織。自己給自己起個造反派的名子就造起反來。有的叫‘衛東革命戰斗隊’,意思是保衛毛澤東,有的叫‘衛彪造反兵團’,意思是保衛林彪。更有趣的是還有叫‘砸狗頭戰斗隊’的。」
「為什麼叫這麼難听的名字?」
「現在不是都在批判當權派嗎?批判的時候,造反派叫當權派在台上低頭彎腰,一邊批判一邊喊叫︰‘砸爛他的狗頭!’‘砸爛他的狗頭!’就這樣,有的戰斗隊給自己取了個非常‘革命’的名字,叫‘砸狗頭戰斗隊’。」
我笑著說︰「看來我得回去把自行車上的商標摳下來了。省得讓他們找麻煩。」
我們正說著,林偉才跑來了︰「曹主治醫,快!急診室來了個昏迷病人,黃疸很重,像是暴發型肝炎。快去吧!」
「好,馬上就去。」我向病人們說︰「對不起,我得先看危重病人去。以後再來給你們查房。」
這些輕病人諒解我︰「快去吧!我們沒什麼事,有事以後再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