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救室里,楊彩霞醫生,解永正護士長和剛來科室不久的一位男護士閻久卿三個人正往床上抬病人。
病人,男性,二十多歲。面形消瘦,桔黃色的臉上兩只無神的眼楮半睜半閉著,凝視不動。病人完全失去了知覺。
我問楊醫生︰「病人患病多少天了?」
「不知道。」
「昏迷多久了?」
「據送他來的人說,昏迷時間不長。」
「他是哪單位的?」
「不知道。」
「怎麼連哪個單位的都不知道?」
解護士長說︰「是這麼回事。送他來的是附近旅館的兩位服務員。據服務員說,他是從雲南來的,要到北京串連,路上走了一個多月,昨天到本市住進旅館里。早晨起來,服務員發現他從廁所里出來,在走廊里走來走去怎麼也找不到客房門,就躺在了走廊的地上。服務員上去一看,見他臉色黃黃的,就找人用擔架把他抬來了。到咱們門診部他已經昏迷了。因為重度黃疸,診斷暴發型肝炎急診入院了。」
我告訴護士長︰「把病人抬上床去。衣服都月兌了,好好檢查一下他身上帶著的東西,保存好。不知道病人是哪里人,通知他的家屬都沒辦法。暴發型肝炎搶救活的不太多,死了連個認尸的都沒有。」
護士長和閻久卿把病人的衣服月兌下來檢查病人衣服里的東西。閻久卿從病人衣服口袋里拿出一塊手表︰「 !英格表。」他把手表拿到耳朵旁邊眨著眼听了听,「還走呢, 的!」
我說︰「護士長,把表收拾好,別給人家丟了。」
閻久卿看了我一眼,沒說話,把表遞給解永正。
護士長從病人的衣服里抓出二十塊錢,用筆記在一張紙上。
「哈哈!」閻久卿發現秘密了。他模了模病人的衣襟,「噌」的一聲,把衣襟撕開了,說︰「金票的大大的有!」
閻久卿,二十多歲,細高個子,長長臉,兩只眼楮像狼一樣放射著貪婪的目光。他原是部隊的衛生員,通過軍區後勤他姐夫的關系調到醫院來了。此人非常傲慢,講起革命大道理來「咿里哇喇」的,就像老師給學生講課一樣。他特別愛吹他在部隊里如何如何革命,講得眉飛色舞,好像別人都不革命只有他才是個革命者。今天他翻到了病人衣襟里的錢,活像日本鬼子找到老百姓堅壁清野埋在地下的糧食一樣。他興奮地數著一張張人民幣︰「五塊,十塊,十五塊……整整三百塊呀護士長,三百塊呀!」
我對護士長說︰「再仔細找找,看還有東西沒有,拉個清單,把病人的錢和東西收起來,一定要保管好。」
病人的衣服月兌了以後,我和楊醫生給病人做了全面檢查,確診為暴發型肝炎。我們正要研究如何治療,護士谷美英跑來叫我︰「曹主治醫,劉主任在接診室,叫你去一下。」
主任叫我一定有事。我對楊醫生說︰「你是咱們科的老醫生了。病人的診斷清楚了,你就處理吧!主任叫我,我去看看。」
楊醫生說︰「你去吧!」
來到接診室,接診床上躺著一位四十多歲的黃疸病人,臉上的胡子老長老長,好長時間沒刮了。劉主任正和兩名送病人的軍官說話。見我來了,她說︰「老曹,來,咱們商量商量。」
我問︰「商量什麼?」
劉主任指著接診床上的病人說︰「這是高級步校學生隊的政委。他們學校開展四大以來,學生隊的群眾組織輪番批斗他。弄得他吃不好睡不好,得了病還讓他站在台上挨批斗。眼看他的身體支持不住了,那些戰斗隊們才允許他住院。群眾組織的頭頭們說,以後開他批判會的時候,還要來醫院把他接回去,批判完了再送回來。這種情況,你看怎麼處理好?」
我問劉主任︰「他什麼病?」
「病人的黃疸很重,膽囊腫大但沒有觸痛,看來是胰腺的毛病,Carcinoma。」
「啊!」我明白了,胰腺癌。因為病人在旁邊,主任用了一句拉丁語。我說︰「你的意見呢?」
主任說︰「病人比較重,又是首長,我想騰個小房間先讓他住下,至于怎麼處理,以後再說。如果他們學校的群眾組織來要拉他回去批判,咱們就說病人患的是烈性傳染病,需要嚴密隔離。如果病人拉出去造成傳染病大流行,這個責任誰也負不起。這樣他們就不會拉他去批判了。」
送病人的兩位軍官听主任這樣一說,高興了︰「好好,就這樣辦吧!千萬別讓我們政委回去了。再批判他可真就沒命啦!」
我問︰「你們學校的文化大革命怎麼樣了?」
其中年齡稍大的軍官搖了搖頭,說︰「別提了。全校大大小小的干部,都成了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連區隊長、小隊長都受批判。現在是停課鬧革命,教員們也都成了反動的學術權威,天天挨斗。學校里到處是大字報,天天有批判會,亂死了。」
那位年齡稍小的軍官輕輕捅了捅他,使了個眼色。他急忙改口說︰「文化大革命嘛,應該亂。毛主席說︰‘天下大亂達到天下大治’,林副主席說︰‘要弄得翻天覆地,大攪大鬧,鬧得資產階級睡不著覺,無產階級也睡不著覺’。現在除了正規部隊和你們醫院以外,全國各地每個單位都是這樣。」說到這里,他問劉主任︰「主任,還有事嗎?」
劉主任說︰「沒別的事了。你們回去以後叫人把他的牙刷、牙缸、洗臉毛巾和替換的衣服送來就行了。」
「好,那我們回去了?」
「回去吧。」我和劉主任把他們倆送到內四科門外。劉主任望著他們遠去的身影嘆了口氣︰「咳!沒想到文化大革命來得這麼急,這麼快。這可真是大風大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