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內四科學習室的日光燈不知出了什麼毛病,一明一暗,總是閃動,閃得人們眼花繚亂。它閃爍著全科人員不同的面孔。
文化大革命像暴發的山洪一樣咆哮而來,把每個人都卷了進去。它逼迫著每個人必須竭盡全力拼搏、掙扎。有的人被沖入激流之中,任憑風浪顛簸;有的人被漩渦吞沒,處于滅頂之災;有的人則被沖到岸邊,得以坐岸觀風浪。會水者在激流中暢游,興高采烈;不會水的即使在水流平穩之處也得奮力掙扎。不管怎麼說,在這場政治風浪中,每個人不得不顯露出自己的本來面目,扮演一定的角色。
劉蘭筠,內四科的第一號人物,雖然還是群眾組織中的一員,可她僅僅是一名成員而已。在這里,她一點權利沒有。她希望的只有一點,只要大家不把她看作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就心滿意足了。她要盡力顯示出她是積極擁護和參加文化大革命的。因此,她坐在學習室的角落里,心情不安地等待著「戰斗隊」全體人員大會的開始。
林偉才等一些貧下中農家庭和工人家庭出身的年輕人,在醫院文化大革命開始後的這一天多的時間里,顯得特別積極,特別活躍。他們認為自己是理所當然的革命者,應當擔負起革命的重任。他們對共產黨、對毛主席有著深厚的樸素的階級感情。毛主席怎麼說,他們就怎麼做,刀山敢上火海敢闖。你說批判走資派和反動學術權威嘛,他們會打破一切情面進行批判,進行斗爭。他們認為自己是革命的主人。因此,他們個個精神煥發斗志昂揚。在開會之前,他們興奮得有說有笑地談論著這一天多全院各科發生的事情。
谷美英、閻久卿,出身好,只是平時有些缺點,對科室領導的批評有些不滿。現在,醫院的領導被打倒了,科主任說話不靈了,自己出頭的日子到了。因為他們是這個革命組織的服務員,知道今天開會的具體內容是什麼。因此,面帶笑容,很有洋洋得意的神態。
鞏學謙、楊彩霞、甄彩玲等出身于剝削階級家庭或反動軍官家庭的人,因為文化大革命是階級斗爭,是無產階級專政,在這場風暴洶涌而來的時刻,他們既要表現出積極參加、熱烈擁護的姿態,又要謹慎小心。他們知道自己先天不足,只要稍有不慎就有被打成反革命的危險。所以他們默默地坐在學習室的一角,一聲不吭地等著開會。尤其是鞏學謙,一改過去開會看外文書的習慣,手里攥著刊有《論突出政治》的《解放軍報》關心起政治來。他雖然坐在一邊一動不動,兩只眼楮卻不住地向四方窺視。
我,心中有數︰一、我不是地富反壞右家庭出身,二、我不是當權派,也不是學術權威,無論怎樣「革命」也不會革到我的頭上。因此,我心里很踏實,很坦然。
日光燈還在不停地閃動,弄得會議總是開不了。最後還是解永正從庫房里拿出一只新的日光燈管兒,把閃光的燈管換了下來。
日光燈換好了。林偉才站起來說︰「同志們,咱們開會吧!今天晚飯以前,我們幾位服務員在一起踫了踫頭,認為我們‘前衛革命戰斗隊’的組織應當純潔,不能什麼人都有。因此,我們決定開除幾個人。」
我心想,這樣一來,像鞏學謙、楊彩霞等幾位家庭出身和本人歷史有問題的人,大概就要被清除出去了。沒想到林偉才突然說了聲︰「劉主任,您出去吧!」
劉主任一听,愣了。她心想,我一九四六年就參加解放軍,一直跟著毛主席干革命,兩年前因為搞部隊預防工作有成績在北京開會的時候還見過毛主席,毛主席和我們合影的照片我還藏在箱子里呢。我是緊跟毛主席的呀!為什麼要把我開除呢?她一時轉不過彎兒來。
「劉蘭筠!」林偉才大吼了一聲。
「有。」劉主任眨著眼楮不由自主地答了一聲。她想,林偉才一向俯首听命地服從她的指示,從來沒有用這樣嚴厲而粗暴的面孔對待過她。她愕然了。
「出去吧!你被開除了。」林偉才說話還算客氣呢!如果換上閻久卿肯定會說「滾,滾出去!」
劉主任終于明白了。這是文化大革命啊!走就走吧。她欠起身來,離開凳子,離開她領導了許多年的部下,懷著沉痛的心情走出去。許多人用茫然的眼光把她送了出去。
「曹曉剛!」
林偉才的聲音不大,我卻覺得像霹雷一樣從天而降,渾身一顫。我萬萬沒想到開除劉主任以後下一個就是我了。我答應了一聲,「有。」
「你是內四科黨支部的組織委員,主治醫生。範教導員走了以後,劉蘭筠有事情總是首先和你商量,實際上你成了內四科不當權的當權派。經我們研究,把你開除出‘前衛革命戰斗隊’,請你離開這里。」
林偉才對我還算有禮貌,用了個「請」字。既然「請」我出去我還呆在這里干啥?不參加你的組織我照樣革命。反正你不能把我怎麼著。我毅然起身走出了學習室。
我走出學習室,劉主任還在走廊里直愣愣地站著。她見我出來了,沖我苦笑了一下沒說什麼。我向她點了點頭,很不自然地微微一笑。
學習室里又是一句嚴厲的聲音︰「開除護士中的當權派、支部委員解永正!」
不一會兒,解護士長從里面出來了。
林偉才在里面說︰「當權的幾個支部委員,已經從我們革命組織中清除出去了。我們下一步的任務是寫大字報批判醫院的走資派和科里的走資派。今天晚上,我們要來個通宵夜戰……」
林偉才的話講了沒幾句,被谷美英打斷了︰「林偉才,還有潘志偉沒有開除呢!」
林偉才說︰「咱們不是研究過了嗎?他僅僅是主治醫生,不是支部委員,不用開除了。」
「不行!」閻久卿噌地從凳子上竄起來,「潘志偉是劉蘭筠的鐵桿兒保皇派,忠實走狗。劉蘭筠叫他干什麼他就干什麼。不開除他不行。」他突然喊起口號來︰「潘志偉滾出去!打倒潘志偉!」
潘志偉紅漲著臉從學習室走出來,說︰「他媽的,想革命都不讓,豈有此理!」
我安慰他︰「要革命不一定非參加他們的組織不可。兩天前,沒這個組織,難道你就沒有革命嗎?不參加群眾組織照樣可以革命。」
鄒正平探出頭來小聲說︰「別在這兒嘀咕了。你們快回家吧!」
「不,我還要和大家一起寫大字報呢!」潘志偉不想走。
鄒正平勸我們︰「主任,曹醫生,老解,你們回家吧!回去把家里的東西好好整理整理,早點兒休息,明天還要上班呢!」
是啊,人家把我們開除了,我們還站在這里干啥?走就走吧!于是,我們幾個人離開內四科,各自走回自己的家。
遺憾的是,我們誰也沒听出鄒正平的話外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