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群眾組織開除了,我怏怏不樂地往家走,走到自己家門口,听到翠翠在家里背誦毛主席的詩詞,卜算子《詠梅》︰
風雨送春歸,
飛雪迎春到。
已是懸崖百丈冰,
猶有花枝俏。
俏也不爭春,
只把春來報。
待到山花爛漫時,
她在叢中笑。
女兒那清脆、幼稚的童聲,像股甘甜的泉水流入我的心田。我像洗了個冷水澡,渾身上下清爽多了。是啊!梅花只報春不爭春,我何不像毛主席說的那樣做個「叢中笑」呢?翠翠和兒子小柏是我心中的兩顆明珠,一見到他們,我心中的一切憂愁和煩惱全都雲消霧散了。
念完毛主席的詩詞《詠梅》,翠翠又背起了《解放南京》的七律詩︰
鐘山風雨起蒼黃,
百萬雄師過大江。
虎踞龍盤今勝昔,
天翻地覆慨而慷。
……
翠翠何時學會背誦毛主席的詩詞了呢?是這樣的︰我的當中學老師的哥哥和我的老嫂子在老家的縣城住著寂寞,把翠翠接回去住了半年多。文化大革命開始後,我把翠翠接了回來。想不到,翠翠跟著我哥學會了背誦毛主席的詩詞了。
文化大革命開始以來,群眾組織的名稱,盡管有些取名為「瘋人造反兵團」「砸狗頭戰斗隊」等听起來令人不大愉快的名字,卻也有些從毛主席詩詞中選擇的比較文雅的名稱,如「縛蒼龍戰斗隊」「送瘟神戰斗隊」「風雷激戰斗隊」「叢中笑戰斗隊」等等。
毛主席的詩,翠翠還沒念完,我推門進家了。女兒到底大些了,四歲多不到五歲,見我回來了高興得喊了聲爸爸,坐著沒動。小柏就不同了,見我進來猛撲到我身上要我抱。我順手抱起兒子親了親他的小臉兒,心里熱乎乎的。還是家里好啊!
周敬比我先回家一步,正在往洗臉盆里倒水,準備給兒子洗臉睡覺。她說︰「你回來得正好,幫我給孩子洗洗臉。」
我問︰「保姆大娘休息啦?」
周敬說︰「可能有點感冒,身上不舒服。我叫她老人家到保姆房睡覺去了。來,你抱著孩子,我給他洗。」
小柏這孩子眼看就兩歲了,還是不願洗臉,一給他洗就又哭又鬧。洗的時候常需要我抱著不讓他動才能洗完臉。我說︰「好,洗就洗。」說完,我一手抱著小柏的身子,一手攬著他的兩只胳膊。周敬一手扶著他的腦袋,一手從洗臉盆里撩著水給他洗。小柏不甘心受這種強制性的洗臉方式,拼命地亂蹬亂踹,並大聲哭喊︰「我不洗臉!我不洗臉!」就像要宰他似的又哭又鬧。
周敬說︰「抱緊點兒,別讓他動,一會兒就完。」
我心疼兒子,一邊抱著一邊哄他︰「別哭別哭,好兒子,一會兒就完,一會兒就完。」
周敬給他擦完臉他還在哭。
是啊,強迫人家洗臉,受了委屈能不哭嗎?我抱著兒子一邊逗他一邊哄︰「我的好寶貝兒,不哭啦!不哭啦!」
他還是哭。干脆,我把他抱到屋子外面去哄。
屋子外面,半邊明月掛在天上。我說︰「小柏小柏,你看!天上是什麼?月亮!」
他小小的心靈還在生氣,撅著小嘴兒不高興地回敬我︰「不是!」
我說︰「明明是月亮嘛!怎麼不是?」
「不是!就不是!」小脾氣兒還蠻大的。
「好,不是就不是。你看!天上有好多好多星星。」
「沒有!就沒有!」
「好好,你說沒有就沒有。」
我心里說︰「不管怎麼說吧,只要我哄得你不哭就行了。」在院子里,我抱著他哄了一會兒,轉了一會兒。孩子困了,腦袋一耷拉,趴在我的肩頭上睡著了。
我抱著孩子回屋的時候,周敬把被褥鋪好了。她抬頭看了看孩子,輕輕地說︰「睡啦?把孩子給我。安排他睡下。」
我把孩子遞給她,見翠翠也困了,坐在床頭上直眯瞪眼。我說︰「翠翠,洗洗臉,睡吧!」
翠翠是個听話的孩子,下來,蹲在洗臉盆旁邊自己撩著水洗起來。
我問周敬︰「今天你怎麼回來得這麼早?你們科的文化大革命怎麼樣?」
「別提了,嚇死人了!」
「出什麼事了?」
周敬一邊安排小柏睡覺一邊說︰「今天我們科開李兆訓主任的批斗會。沒想到王雪燕一個女人家那麼凶,竟伸手打人!」
「為什麼?」
「他們問李主任為什麼一直保存著國民黨的軍大衣不交出來?李主任沒回答。王雪燕上去‘啪’‘啪’就是兩個耳光子。那個凶勁兒呀,簡直是個潑婦。」
別看翠翠人小,耳朵挺管事。她一邊洗臉一邊問︰「媽媽,誰打誰啦?」
周敬說︰「小孩子家,不該你知道的別問!」
我督促翠翠︰「別問了,快洗吧!洗完上床睡覺。」
「哎!」
翠翠洗完臉,我們月兌了衣服,上床,全家人都睡了。
睡了沒一會兒, ! ……一陣急促的砸門聲,嚇得翠翠急忙把腦袋縮進了被窩里。
「開門!開門!快開門!快!快!」
我听得出,這是趙春生的聲音。我心想,一定是病房里來了危重病人叫我去搶救。我忙回答︰「稍等一下,讓我穿好衣服,馬上就來。」我和周敬急忙穿衣服。
「別羅嗦,快!快開門!」趙春生的聲音非常粗暴。
我明白了,一定是科里的造反派找我的茬兒來了。「為人不做虧心事,不怕半夜鬼叫門。」我心里說,你們就是鬼我也不怕。看你們能把我怎麼樣?我穿好衣服,不慌不忙地把門開開。
趙春生一腳踹了進來,氣勢洶洶地說︰「曹曉剛!你听著,我們革命組織要檢查一下你家里有沒有封資修的東西。你要放老實點兒!我們檢查的時候不許你亂走亂動。听清楚了沒有?」
好凶啊!這位一貫惟命是從的不滿十八歲剛剛穿上軍裝不到兩年的衛生員,突然間變得蠻橫起來。也難怪,文化大革命嘛,誰都要革命,要革命就得表現出對被批斗者的憤怒,不然怎麼能表明自己是最堅定的革命者呢?他要革命嘛,就任他革吧!不讓革也不行。誰要逆潮流而動必是螳臂擋車自食其果。我沒有正面回答他,而是冷眼看了他一眼,冷笑著向他點了點頭。
跟在趙春生身後進來的是林偉才。這位年輕醫生是我的「學生」也是我的「徒弟」,平時對我很尊敬。我們倆感情非常好。這時他的臉像木刻的一樣嚴峻,一絲笑容沒有。我理解他,一個革命群眾組織的頭頭兒,前來抄我這個革命對象的家,還像過去那樣親親熱熱的行嗎?他只能如此。他什麼話也沒說,挽起袖子和趙春生一起開始拉抽屜、開箱子地翻騰起來。
在林偉才後面最後一個進來的是鄒正平。他向我微笑著點了點頭,擠了擠眼。意思是說︰「別害怕,沒事兒,這不過是走走過場而已。」
我和周敬、翠翠,看著他們三個人翻箱倒櫃地折騰了一陣子,什麼可疑的東西也沒翻到。最後趙春生從箱子里拿出一件白色的工作服,問我︰
「這是哪兒來的?」
我答︰「是我上大學時候學校發的。學習完了學校不回收,給我們了。」
「胡說!分明是偷科里的。」
「我生來就不會偷東西。你不信拿到科里和咱們的工作服比一比就知道了。這款式和咱們科的工作服不一樣。」
「不管是不是,沒收!」
「交公也好,放在箱子里也沒用。你們拿走好了。」
林偉才說︰「那就拿回去看看,不是科里的還給你拿回來。」
他們還真講信用。拿回去看了看,第二天就給送回來了。
這天晚上,他們還分頭抄了劉主任和解永正的家。在劉主任家里,他們也沒抄到可疑的東西。因為劉主任有思想準備。當時劉主任最擔心的是開全軍衛生防病工作會議時毛主席、劉少奇、林彪、羅瑞卿等黨和國家領導人接見她們照的那張照片。那天晚上她回去就把照片上的劉少奇和羅瑞卿的臉給抹了,並在上面打了「×」。當然,林彪的臉是不能抹的,因為那時候林彪還是毛主席的親密戰友,是革命的副統帥。可惜呀!這張照片給糟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