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的院長、政委、副院長、副政委,天天挨批斗;政治處、醫務處和院務處的主任、副主任、處長、副處長,也在挨批斗;各科室的主任、教導員,被專了政,拿著條帚、拖把掃地、打掃廁所。黨委的工作停止了,黨支部的工作停止了,就連我這小小的支部委員也成了被改造、受教育的對象。醫院的工作失去了領導,完全靠人們的積極性自覺地工作。就在這時,食堂前的席牆上出現了一張令人震驚的大字報。標題是《現在不是你們共產黨的天下啦!》。
這張大字報的出現,引起了全院共產黨員和真正的革命群眾的極大憤慨。這樣,在批判醫院領導修正主義路線的大字報高潮之後又掀起了一個「打退反黨分子進攻」的大字報高潮。由各科寫來的一張張大字報覆蓋了批判尤志堅、裴志博的大字報。這些大字報的標題是《誰反對共產黨決沒有好下場》,《把反黨分子揪出來示眾》,《無產階級專政萬歲》,《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等等。
寫反黨大字報的人是小兒科的一名女護士,姓胡,叫胡玉珍。此人三十來歲,個子不高,矮胖矮胖的,四方臉,面色蒼白,長著許多雀斑,文化程度不高,平時愛講怪話,嘴上沒有把門兒的,想說啥就說啥。過去人們誰也沒有把她放在眼里。科里的醫療護理工作也好,政治工作也好,文娛活動也好,有她沒她都行,她在小兒科是個數不著的人物。誰也沒有想到她會貼出這樣反動的大字報來。不知道她是瘋了還是傻了,竟這樣膽大包天。她可能看到所有的黨員干部全都撅著挨批斗掃廁所,就錯誤地認為共產黨真地要完了。其不知,毛主席是共產黨最大的頭頭兒,你反對共產黨不是自找苦吃嗎?共產黨、毛主席在全國人民心里扎了根,你反對共產黨,人們其能容忍!
晚上,在能夠容納幾百人的大食堂里,以小兒科為主組織的批斗胡玉珍的群眾會在這里開始了。
我和周敬遲到了一步,進入食堂一看,里三層外三層圍了好多好多人。只听得人群里在喊、在叫︰
「你為什麼說現在不是共產黨的天下了?」
「你是不是想恢復地主、資本家的天下呀?」
「你是不是想讓蔣介石的軍隊打回來呀?」
「你說!你說!說!說!」
「說!快說!快說!」
……
我和周敬在人群外面轉了好幾圈兒,拱不進去。我見有人站在凳子上看,也就搬了兩個凳子放在人群外面,我和周敬站在凳子上。正巧,旁邊是潘志偉。他向我們打招呼︰「噢,來了?」
我說︰「來了,里面怎麼樣?」
他用手往里面一指︰「你看哪!」
一層層的人圍著當中的一片空地。雙腿跪在地上的胡玉珍,臉色煞白,頭發蓬亂,嘴角上似乎沾有一些血跡。她緊閉著嘴唇一言不發。她身邊站著小兒科革命組織的服務員,還有郝有財、狄世通、關天鵬等幾位醫院有名的造反派頭頭兒。他們一個個挽著袖子,攥著拳頭,瞪著眼珠子在審問胡玉珍。
「你說!為什麼反對共產黨?!」關天鵬大喊一聲,一拳頭打在胡玉珍的背上。
胡玉珍身子向前一傾,馬上又直了起來,還是閉著嘴不說話。
「快說!為什麼反對共產黨?!」狄世通上去,又是一拳。
「快說!快說!」群眾吼叫著。
不知誰喊了句口號︰「打倒地主資本家的孝子賢孫胡玉珍!」
群情激憤:「打倒地主資本家的孝子賢孫胡玉珍!」
「快說!快說!」
「再不說揍死她!」
「揍她!揍死她!」
「揍她……」
盡管群眾七嘴八舌地威脅,她還是那個老主意︰不管你們怎麼問,怎麼威脅,怎麼打,我就是給你們來個閉口不答。看來她這個主意是對的。她不能再說話了。她能說什麼呢?說自己反對共產黨?說自己希望蔣介石打回來?不行,那可就成了地地道道的反革命了。抵賴,說自己不反對共產黨?可大字報貼出去了,抵賴反而更激怒群眾,說自己不老實,那皮肉之苦挨得就更大了。因此,她來了個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就這一塊肉了,要打要罵隨你們的便吧!
「說呀!不說揍她!」
「揍她!揍她!」
胡玉珍這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政策,終于把大多數人激怒了。靠近她身邊的群眾圍了上去,用拳頭在她的頭上,身上,雨點般地打下去。胡玉珍抱著腦袋蜷縮成了一團,任憑人們毆打。
「別打了!同志們別打了!」政治處的干事站起來阻止大家,「同志們!靠打是不能解決問題的。把她打壞了就更難辦了。我看,今天的會就到此結束吧!明天還要‘抓革命、促生產’,大家回去休息吧!」
圍觀的人見這會再開也沒意思了,加上政治干事這麼一說,一個個陸續離開了食堂。
往回走的路上,潘志偉跟我和周敬說︰「你們知道吧?醫務處的王干事也挨打了。」
「為什麼?」我問。
「她說毛澤東思想也是‘一分為二的’。」
周敬說︰「她的膽子可真不小,怎麼敢這麼說呀?」
我說︰「‘一分為二’是毛主席的名言。你們看,咱們醫院的每個科室都有兩個觀點不同的群眾組織。社會上的每個單位也分成兩派。咱們這個城市吧,也是兩大派,一派是以‘九九一’為主的反軍管會的,他們的口號是‘打倒楊廣兆(軍管會的負責人),解放雙臨市’,另一派則喊‘軍管會打不倒,氣死九九一’。全國也是這樣,到處是兩派。這不是‘一分為二’嗎?王干事可能覺得毛主席的話太對了,太正確了,才順口說了句毛澤東思想也是‘一分為二’。」
潘志偉說︰「她一說毛澤東思想也是‘一分為二’,這下子可就倒霉了。緊跟著就有人問她︰‘你說說毛澤東思想是怎樣一分為二的?哪些是正確的?哪些是錯誤的?’她沒法說出哪些是錯誤的,只好說︰‘毛澤東思想不是固定不變的,是發展的。發展的就是一分為二。’人們緊接著問她︰‘怎麼發展?怎麼變化?哪些陳舊了?哪些過時了?’這問題她還是沒法回答。人們就說她反對毛澤東思想,就打她。打她她也不改口,還說毛澤東思想是一分為二的,是發展的。她可沒少挨打呀!」
周敬問︰「現在她怎麼樣了?」
潘志偉說︰「還不是群眾專政,叫她打掃廁所了。」
我說︰「以後說話可得注意了。一不小心說錯了話,就會給你扣上反對毛澤東思想、反對文化大革命的帽子。」
說話間,潘志偉到家了。
我和周敬回到家的時候已是晚上十點鐘了,我對周敬說︰「現在報紙上到處是毛主席的語錄和毛主席的照片。報紙可不能亂撕亂扔了,更不能用它擦。否則讓人發現了非把你打成反革命不可。」
周敬說︰「是啊!可得注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