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下午,我查完病房從病區里出來,走到「金猴革命戰斗隊」的辦公室門口,听到里面一片歡笑聲。
林偉才在里面一邊笑一邊說︰「老頭兒,你回來了。小心我們叫你撅著坐噴氣式飛機、開你的批斗會呀!」接著,鄒正平、趙春生、張水蓮等人一陣哄笑。
「我呀,什麼陣勢都經過了,還怕你們這些毛猴子?你們有什麼招數就全拿出來吧,我倒要看看你們有什麼能耐。」
啊!我听出來了,是範教導員回來了。我高興得連門也沒敲,一腳闖了進去,喊︰「哎呀!教導員回來啦!」
「坐坐,老曹,這邊坐。」教導員叫我在他身邊坐下,拍著我的肩膀說︰「看來這一陣子你沒受什麼罪,還是這麼壯實。」
鄒正平說︰「批判劉主任的時候,我們本想讓他撅著陪斗。可他油滑得很,寫了一篇自我檢查的大字報。大家看了以後覺得檢查得還可以,就說‘算了,饒了他吧’。我們就叫他過關了。」
林偉才說︰「我們饒了他。可‘一三零’不饒他。閻久卿和谷美英在你的辦公室里跟他拍了一陣桌子。隨後鞏學謙又給他貼了一張大字報,說他油滑油滑的,並正告他叫他懸崖勒馬哩!」
「為什麼?」教導員不解地問。
我回答︰「他們追問年前咱們開支委會進行思想排隊的事。」
教導員把臉一沉︰「這哪里是批判走資派呀?純粹是對著黨支部來的。這些人對黨組織有成見啊!」
我說︰「現在好了。他們對那次思想排隊的事再也不提了。鞏學謙貼了我的大字報,我回敬了他一張。至今他一點兒動靜沒有。」
鄒正平說︰「他們這些地主、資本家的孝子賢孫們,鬼著呢!他們看見了全院人們是怎樣批斗胡玉珍的,他們還敢把矛頭對著黨組織?嚇也把他們嚇回去了。」
我問教導員︰「你回來待多少天,什麼時候回北京?」
教導員萬分感慨地說︰「好嘍,不回去啦!」
「不回去了,為什麼?」
張水蓮替教導員回答說︰「他們這些轉業的老家伙們是造反造回來的!」
「怎麼,老家伙們也造反?造什麼反?」
教導員眼里冒著懊惱的目光,深深吸了一口氣,說︰「說起來叫人寒心哪!咳,去年年底我們這批老干部轉業到北京,分配到不同的企業和事業單位,擔任什麼廠長啦,書記啦,實際上是叫我們去頂缸受罪。因為原來的廠長、書記,有的挨斗,有的嚇跑了。這才把我們安排進去。可那些造反派組織根本就不承認你是什麼廠長、書記,和對待原來的廠長、書記一個樣,照樣造你的反。在北京我被分配到朝陽區的一家工廠當書記。我剛把背包放下就有一伙人闖進屋里,揪著我的脖領子問︰‘你是範書記嗎?’我說︰‘對,我是範書記。’‘好哇!你跑了這麼多天,總算回來了,走!跟我們走!’我說︰‘我是剛來的。’‘知道你是剛來的,走!’‘我,我——’‘你別他媽我我了!’啪!啪!給了我兩個耳光子。他們連推帶搡地把我押到了批判會場。我一進會場,人們就喊起了口號︰‘打倒範連生!打倒範連生!’他們把我押到了台上。我跟他們說︰‘我不是範連生。’他們不信,硬掐著我的脖子讓我低頭。我拼命地喊︰‘我不是範連生!’他們這才讓我抬起頭來,說︰‘你不是範書記嗎?’我說︰‘我是範書記,可不叫範連生。’‘那你是怎麼來的?’我說︰‘是剛調來的。’‘怎麼,我們搞錯啦?’這時,一位大胡子的小伙子走過來看了看我,說︰‘錯了錯了,是搞錯了。’听說真的搞錯了,台上台下一陣哄笑。那位大胡子說︰‘範書記,對不起,他們都是新來的,不認識你,搞錯了。不過,我告訴你,現在我們已經奪權了。您沒事兒就在家里待著吧,千萬別出來,免得人們把你認錯了再批斗你。’你們說這叫啥事兒呀?真窩囊。不干!我們這批轉業的老家伙們聯合起來,找軍區的頭頭兒造反,我們堅決不干了,要求回原部隊。頭頭兒被我們鬧得沒法了,這才決定,從哪兒來的回哪兒去,叫我們回來了。」
「這麼說,你不走了?」我高興地說。
「不走了。」
「還回咱們內四科當教導員?」
「對,還當教導員。」
「這下子好了!」我高興得幾乎跳起來,「你回來了,咱們科的事情就好辦了。我們有主心骨了。」
「什麼主心骨?你別忘了,我是內四科的當權派呀!」他指著林偉才說,「剛才他們還說叫我低頭彎腰撅開我的批斗會呢!」
林偉才笑著說︰「現在是群眾專政嘛!你老頭兒什麼時候想坐噴氣式飛機,我們奉陪就是了。」
說完,又是一陣哄笑,笑得那麼開心,笑得那麼舒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