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寧姊,我們先走了。」幾個晚班員工打卡過後,一起朝著吧台內核對賬目的唐梓寧揮手,看得出來她們對這個年紀不到三十歲的女老板頗為心服口服。
「明天見。」唐梓寧微微抬起清清淡淡的眼眸,露出一個親切的笑容,又把注意力放回屏幕上那堆數字。
腳步聲漸漸離去,玻璃牆面外頭好一片燦爛霓虹,正是華燈初上的熱鬧時段。
唐梓寧不為所動的核對賬目,偶爾停下來喝一口水,然後繼續做帳。
這間店從開幕到現在已經快要一年了,建立了相當不錯的知名度,也讓第一次當老板的唐梓寧賺進了不少錢——從第三個月起,她就已經開始回本,稱得上創業成功。
「也許……可以再多請一個人……」唐梓寧腦海里還記掛著剛剛算出來的數字,收拾好那台筆電之後,就從後門離開。
唐梓寧就住在這棟大樓的某間套房,她和屋主簽了兩年的租賃契約,價格比日租行情的一半還要少,而且還享有每周一次的清潔服務,對于從台北南下闖事業的她來說,那幾千塊的租金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便宜。
至于樓下的店面,倒是她名下的不動產。
一段遭人劈腿的戀情換來這個黃金地段的店面,唐梓寧很中肯的以為自己似乎是賺到了。
偏偏有人老是以為她在故作堅強,一直不願意相信她是真的看得開,也老早就放了開來,每次見了面就擺出嬌弱姿態,一副欲語還羞、千言萬語也說不清的模樣,差點讓她以為自己才是那個當小三的人!
「大姊,你是不是還不肯原諒我們,所以才會連過年也不回來?」身懷六甲、大月復便便的小妹唐梓晴語氣哽咽,一整個我見猶憐。
冤枉啊!
她唐梓寧既然選擇開店做生意,就要有三百六十五天不打烊的心理準備,更何況是這麼大的連續假日,不開門做生意,絕對是賺不到MONEY。
「梓寧,我知道我對不起你,可是你怎麼說也是哲浚的大阿姨,滿月的時候,你怎麼可以不來呢?」孫鎮堂好听的聲音里盡是埋怨數落,好像沒有她這個大阿姨出席滿月酒席,那個小嬰孩就得不到應有的祝福似的。
「那天我住院,等一下我把診斷證明傳真給你的秘言。」唐梓寧語氣淡淡的解釋。
她明明帶著十幾個員工一起去聚餐,結果隔天只有她一個人上吐下瀉,難道要怪老天爺?
「梓寧,你是大姊,我知道這件事你太委屈……可是,既然生米都煮成熟飯了,你就看開一點吧!有空要和梓晴聯絡一下感情啊……」唐媽媽苦口婆心的勸了幾次,花了不少電話費,蒸發了不少口水,卻只換來千篇一律的答案。
「嗯!」只要唐梓晴願意接她的電話,那又有什麼難的呢?
說起來,男友劈腿的對象是自己的小妹,真是狗血到讓人翻白眼的梗。
可惜她很少看偶像劇,也不太翻閱羅曼史,就連愛情文藝片也挑三揀四的慎選再慎選,所以對于怎麼處理這種橋段,實在沒有多少觀摩學習的機會。
不過,當小妹把父母親也找來當說客時,唐梓寧還真的有那麼一點點心酸。
手心手背都是肉啊!為什麼偏偏要挑比較沒肉的手背痛打呢?
那天,一屋子里的人大眼瞪小眼,然後不約而同的看著唐梓寧。
唐梓寧那時只是一臉沉默的盯著神色詭譎的小妹和交往多年的男友,雙眼因為連續幾天熬夜加班而布滿血絲,還很可疑的泛著盈盈水光。
在兩姊妹之間游走的男人非常憐香惜玉的瞅著她,臂彎里卻緊緊摟著溫柔又美麗的唐家小妹唐梓晴。
「大姊……我、我懷孕了,請你成全我們,我真的很愛鎮堂!」
唐梓晴嬌滴滴的求情,可憐兮兮的流下珍珠淚,當場扭轉情勢,別說在場的兩個男人本就對她心軟,連原本立場還算中立的唐媽媽也收起了幾分嚴厲,如果不是顧忌大女兒還在現場,說不定眼角眉梢也會染上喜色。
懷孕了……孫鎮堂這個金光閃閃的女婿是跑不掉了!
唐梓寧悄悄的握緊雙手又松開,雙眼疲倦的輕輕闔上,又張開來。
孫鎮堂很是愧疚的瞄了唐梓寧一眼,覺得唐梓寧正為了他憔悴傷神,「梓寧……是我對不起你,要怎麼做……你才肯原諒我?」
他真心誠意的想要彌補這個陪伴他三年多的女子,想起當年若不是有她在身邊默默支持陪伴,怎麼會有今天事業成功的孫鎮堂?
他眼里的愧疚越來越深濃,他身旁美麗嬌羞的唐梓晴眼神卻越來越陰暗。
「姊姊一直想開店……」唐梓晴怯生生的開口。
唐家父母和孫鎮堂听了都猶如醍醐灌頂,紛紛順著這個提示加油添醋,直到唐梓寧開口說了一句——
「我們簽個約吧!」誰也不能後悔,白紙黑字,永遠都比口說無憑來得可靠啊!
唐梓寧回到自己的套房,拉開面向港口的窗簾,欣賞著眼前靜謐無聲的繁華夜色,心里仍是兜轉在一年前的轉折點上。
他們以為她會一哭二鬧三上吊?會威脅利誘再色誘?還是以為她會從此一蹶不振,人生從彩色變成黑白的?
就算她曾經想過,也讓唐梓晴眼中那一絲得意給瞬間秒殺。
這個從小就跟她爭寵的小妹啊!以為人人像她一樣嗎?
唐梓寧盯著光可鑒人的地板,嘴角有一絲神秘的笑意。
他們怎麼也想不到,其實她老早就對那個又高又帥,又有錢又溫柔體貼的男人……
她順手抽起一張面紙,彎下腰去撿拾幾根發絲,然後扔出一個拋物線的弧度,順利將那幾根被潔白面紙包裹住的礙眼細發丟進垃圾桶里。
「既然留不住……就好聚好散吧!」
免得相看兩相厭啊!
庾秋安自從某年的生日從大哥手上得到一台V8當生日禮物之後,就一頭鑽進這個可以剪輯後制、倒帶回放的影像世界,這十年的時間,他從一個埋頭亂拍的素人到小有名氣的生態紀錄片導演,從台東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村莊走上國際影展的康莊大道,就連大哥也直說他誤打誤撞,居然走出自己的路來了。
而作為一個紀錄片工作者,隨過而安是一項很實用的本能。
當他們一行人下午三點多各自走進景觀宜人的日租套房後,除了兩個女性成員還興致勃勃的外出逛街血拚之外,幾乎所有的男性工作人員都心滿意足的爬起枕頭山,等著和周公下棋。
這麼舒服的房間,不睡覺才浪費啊!
庾秋安自然也不例外。
他緩緩睜開那雙深邃炯亮的眼瞳,花了幾秒鐘才想起身旁的呼嚕聲來自攝影助理小魯,他看看手機屏幕上的時間,濃眉輕輕挑了一下,直覺的望著窗外潑墨似的夜色,然後閉上眼楮試著繼續入睡。
他已經睡了十幾個小時,幸好昨晚夜拍很順利,要不然今天恐怕沒辦法這麼安心的補眠。
算一算他可是將近三十六個小時沒有好好的睡上一覺了,其實他們在那間BRUNCHBAR用餐的時候,他已經明顯呈現呆滯恍神的狀態了,還好這次帶出門的都是老搭擋了,除了那個叫做季淑美的制作助理有點狀況外,其他一個個都知道那時候的他,只差一滴滴就可以當場臥地熟睡。
那個制作助理像麻雀似的吱吱喳喳個不停,要不是看在她父親跟他算是忘年之交的份上,他真想當場吼她個幾句——閉嘴!閉嘴!閉嘴!
那些皮在癢的家伙看戲看得很爽是吧?哼哼!到了新西蘭,非把他們操到叫苦連天!
幸好,那個還在讀大學的季淑美明天就回台北準備開學了,從今以後,他一定要堅持自己的原則,除了阿英那個以男人婆自居的女性之外,絕不接受其他的女性工作伙伴!
再過幾個小時,就要出發到機場,前往新西蘭……
上個禮拜,他抽出兩天時間回台東陪伴妹妹海小霓,順便跟大哥利冬陽道歉。
「大冬,我這次出國可能會待上好幾個月,除了參加影展之外,還要順便進行一些拍攝訪問,小霓就拜托你了!」他很愧疚,因為這兩年來,他總是把照顧海小霓這件事丟給身為長子的利冬陽,還老是用海小霓的紅斑性狼瘡的病情已經越來越穩定來安慰自己。
利冬陽听了之後,一如往昔的沈穩,海小霓卻笑得有些諂媚。
「這樣啊!小哥,人家會有好幾個月看不到你耶!那我要罰你買禮物給我……我要一個很KIWI又不是KIWI的禮物。」海小霓提出這個繞口令似的要求,當場就把兩個哥哥唬住了。
不過幾秒鐘後,利冬陽笑得很陽光,看著這個小弟的眼神卻充滿憐憫。
「阿四,你慘了,小霓百分百是在整你,這幾個月,你就好好的替小霓找這個禮物吧!」
庾秋安露出了苦笑,有時候真的覺得能當海小霓的哥哥要有很特殊的天分。
例如要特別有耐心,或特別有才華,或特別懂得送禮物……
而他那三個哥哥把前面幾個特質都搶走了,只有他……應該算是特別容易上當吧!
常常,他會讓小他兩歲又古靈精怪的海小霓給耍了,然後幾個沒良心的哥哥們卻在一旁笑破了肚皮。
暗黑的天空,慢慢讓光線切割成無數碎片,那副唇形飽滿鮮明,唇瓣寬厚的嘴唇咧了開來,因為想起這些家人而無聲的笑著。
就算童年回憶有些陰暗暴戾,也都讓這些年來溫暖的親情給慢慢覆蓋。
庾秋安靜悄悄的起床穿衣,窗外灑進點點金光,他忽然想要看看這樣溫柔沈靜的高雄,想多認識一點這個越來越活潑多元的城市。
他漫步在新光碼頭附近,呼吸著早晨清新的空氣,整個人種清氣爽,甚至涌起眷戀的念頭……
黝黑端正的臉龐閃過一絲錯愕,覺得自己八成是因為肚子餓了,所以腦筋有點秀逗秀逗,才會想在這個時候放棄出國參展的難得機會。
莫非,他老了?
還沒三十歲呢!
庾秋安沒好氣的笑了笑,走進超商買了早餐和報紙,坐在面對街道的座位上,優閑的享受這一刻的自在。
沒多久,一個年輕俏麗女郎拖著行李站在人行道上等出租車,庾秋安不動聲色的抬高報紙遮住自己的臉,心情不錯的嘿嘿偷笑幾聲。
那個煩死人的助理終于要回台北了……
幾分鐘後,他悄悄覷了一眼,發現那個俏麗的身影果然不見了,神情更是輕松愉悅了不少,等他看完一則社論之後,不經意的掃過對面街道,那兩道濃眉卻不由自主的擰了擰。
那個一身高檔服飾的男人從他下樓散步的時候就守在騎樓下,到現在已經一個多小時過去了,還站在那里……
不知道為什麼,庾秋安就是覺得那個斯文白淨的男人行跡可疑!
他一面撥打手機把幾個伙伴叫醒,順便問了他們要吃什麼樣的早餐,一面心不在焉的翻閱手上的報紙,卻用眼角余光偷覷對面那個神情頹喪的男子。
最後他提著一袋重重的早餐走出超商,利用等綠燈的幾十秒鐘,狠狠嘲笑自己別太多管閑事。
那男的八成是戀情不順,在那里等吵架中的女朋友……
庾秋安還來不及扯出一個自嘲的笑容,就被眼前那一幕給看傻了,差點連綠燈都錯過了。
只見他方才密切觀察的那個男人果真一把抱住某個剛剛走出大樓的女子,那深情款款的身影著實惹人側目。
庾秋安看得津津有味,也懶得遮掩自己好奇的視線,結果他又一次差點閃到眼楮。
「放開我。」那個被突然熊抱的女子異常冷靜的推了身上的男人幾下,「孫鎮堂……」
試了幾次還是徒勞無功之後,她突然笑得無比甜美,就連對面馬路上的庾秋安也有一瞬間移不開視線。
「反正我妹已經幫你生了兒子了……」話都還沒說完,那穿著運動棉褲的長腳卻狠狠的往上一頂,男人的慘叫聲隨即劃破這個寧靜的早晨。
正好穿越過人行道的庾秋安不由自主的停下了腳步,驚詫的眼神追逐著只有幾步之隔的那個女子。
他記得她,那個差點讓風吹倒的女服務生。這一回想,鼻息間仿佛又聞到了她身上似有若無的沁涼香草味。
只見她晶亮有神的雙眸盡是毫無遮掩的怒氣,迎面走來時淡淡瞅了他一眼,居然閃過一絲不自在的尷尬,然後快步沖過快要紅燈的馬路。
庾秋安漆黑如子夜般的雙眸眯了起來,他反常的轉過頭想要尋找那抹神情淡定卻又舉止強悍的背影,不得不失望的回頭,然後繼續邁開步伐。
「有個性,不錯……」他用力吸了幾口氣,一臉遺憾的喃喃自語,接著視若無睹的走過那個依舊哀號不止的男人身邊,手上的塑料提袋發出輕微惱人的踫撞聲音。
自作多情,必自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