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天之後就是九月初了。我一直沒有去總壇看望丁鵬,我想等自己的武功練到一定的程度了再去看他,但是馮都玉給我帶來了不好的消息——丁鵬似乎病了!
生病是人之常情,但對我這個幾乎沒有和親生父親在一起生活過的女兒來說,我的心情是很復雜的。
「這段日子練功太辛苦,讓我休息幾天吧。」我說。
「嗯。」馮都玉沒有說什麼,他的神情很凝重,仿佛丁鵬的病情很嚴重。
「很久沒去總壇了……」我說。
「就回去過幾天吧。」他說。
我心里松了口氣,不想讓他看出我回總壇的真實目的。我迫不及待地出發了,沒有帶任何行李,反正那里有我住的房間,房間里什麼東西都有,就只缺我這個人。
我們兩個騎著快馬,只一天時間就到了總壇。雖然天色已經完全黑了,我還是堅持先去看看教主。丁鵬難得在總壇呆上這麼久,總壇似乎也難得聚齊了所有的弟子,大家都歸功于我,看到我回來,一個個高興得不得了。我心里隱隱感動著,第一次察覺到這世上除了父母,還有其他人也重視我的存在,為了這些人,我也一定要爭氣才是。
丁鵬躺在房間里,屋里只點了一盞昏黃的油燈。侍女說老爺怕光,不讓把燈點得太亮。我輕輕走到床邊,幾乎不敢相信這憔悴虛弱的老者竟然是幾個月前我看到的那個清峻的男人。也許現在的丁鵬看起來更像是我的父親,至少年齡顯得很符合這個身份。他一定很久沒有修理胡須了,花白的胡子讓他顯得十分蒼老,瘦削的臉龐上隱隱顯出歲月的痕跡,微微凹陷的眼眶讓眼角的皺紋十分刺目。我心里一緊,眼淚很快打濕了眼瞼。
我倉皇地抹抹臉,輕聲問馮都玉︰「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
「師父自從不再坐關,就慢慢變成這樣了——不,變化得很快,很驚人!」馮都玉的語氣沉重又無奈。
丁鵬似乎睡得很沉,完全听不到我們的說話。我站在床邊看了很久,他一點動靜都沒有。
「爹……」我輕聲叫道,想讓他听到,又怕他听見。
丁鵬沒有任何反應。
「爹……」我提高了些聲音,希望他能听到。
馮都玉摟著我的肩膀,說︰「師父已經睡了,明天等師父醒了再來吧。」
我的眼淚終于流了下來,我好怕他再也不能睜開眼楮看看我,用他那溫和慈藹的聲音跟我說話了。
我們倆輕輕走出房間,冷冷的西風吹得我忍不住瑟瑟抖動了一下。馮都玉把我送到我的房間,他似乎想說點什麼,但嘴唇蠕動了一下,終于沒有發出聲音。其實這個時候我很想有個人來安慰我一下,告訴我不必擔心丁鵬的病,他會很快好起來的。但是馮都玉沒有這麼說,他一定是不想用謊話來安慰我,因為我知道他應該比任何人都希望丁鵬快些好起來。
「都玉……」我第一次這樣稱呼他。
馮都玉已經轉過的身體頓時僵住。
「留下來陪陪我吧,我一個人好怕。」我顫巍巍地說道。
他慢慢踱回我的房間,凝視著我的眼楮,道︰「我不是君子。」
我很無助地哭了起來,既不拉住他,也不趕他走。我就當著他的面,輕輕地哭泣。
他走近我,把我攬在懷里,自嘲地道︰「偶爾做一回君子應該不是什麼難事吧……」
這個艱難的晚上,馮都玉確實很君子了一回。他靜靜地陪著我,不時地給我擦掉有些泛濫的眼淚。我從不知道自己的眼淚竟這樣多,這樣難以控制。
第二天早上,我從床上醒來。我記得睡著之前我是趴在桌子上的,那麼應該是馮都玉把我抱到了床上。我看到鞋子整齊地放在腳踏邊,衣衫保持原樣,身上還搭了床薄毯。
我起身走出房間,意外地看到馮都玉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他的背影在熹微的晨光里泛著淡淡的光輝。剎那間,我的心里充滿了感動,第一次產生了要佔有這個男人的念頭。
我走到他身後,還沒來得及叫喚,他已經轉過頭,道︰「起來了?」
我點點頭,說︰「你一晚上都沒睡?」
「以前練功的時候常常一練一通宵,早就習慣了。」他淡淡地說著。
「不知道教主醒了沒有。」我嘆了一聲。
「去看看吧。」他說,站起身來,竟沒有看我一眼。
我心里記掛著丁鵬的病,所以對他的冷淡沒有太多反應,只是把不痛快深埋在心底。
侍女說︰「教主半夜里醒過來一次,听說大小姐回來了,精神也好了許多。早上吃了藥,這會兒可能又睡下了。」
我遲疑著不知要不要進去。馮都玉拉我進了房門,說︰「既然來了,怎麼能不進去看看?」
我早已沒了主意,便任由他拉著進去了。
似乎听到了動靜,丁鵬睜開了眼楮,直直地盯著我看。我不安地垂下頭,怕他看出我內心的關切。
「你們來了……」他蒼老的聲音輕輕說道。
「師父,小尋听說師父病了,非要連夜趕回來。」馮都玉說道。
我更加不安了,幾乎想把自己隱藏起來。丁鵬輕輕嘆息了一聲,說︰「回來了就多呆幾天再走。」他似乎非常疲憊,說完這句話就閉上了眼楮。
出來以後,我問了侍女關于丁鵬的病情,她說大夫說只是受了點風寒,沒什麼大礙。馮都玉說︰「師父自從放棄練功之後,身體每況愈下,連一點小小的風寒都受不了了,而且人也衰老得厲害,真讓人擔心。」
我心里一動,盯著他的眼楮,道︰「如果……我是說如果萬一教主……」我實在說不下去,我不想說出任何不利于丁鵬的話。
「你是說萬一師父離世,教主會由誰來繼任,是嗎?」馮都玉直接說出了我的心思。
我低下頭,心里很亂。
「師父會把一切都安排好的,你只要加緊練功就行了。」馮都玉淡淡說道。
我愕然望著他徑自走開的身影,心里很難受。我不知道馮都玉為什麼對我如此冷淡,是我做錯了什麼?說錯了什麼?還是,他對我早已失去了興趣,連搭理一下我的耐心都沒有?
我調整了一下心情,想四處走走,順便去見見丁鵬的其他弟子。丁鵬的七個弟子都有各自的住處,分散在總壇的各處,彼此相隔甚遠。到目前為止,跟我比較熟的有四個,還有三個只是知道名字,但還沒有和本人對上號。我先去碧水閣找尹航,我覺得和他還算比較能說上話。
巧得很,不但尹航在,丁鵬的六徒弟曲如楓也在,這兄弟倆似乎正在討論武功方面的事,一邊說話還一邊比劃著。
「師姐。」曲如楓看見我,很客氣地跟我打招呼。我這才把他的樣子認熟,是個很清秀的少年,年紀和陸迪差不多大。
我微笑著點點頭,道︰「沒打擾到你們吧?」
「沒有,我正在向二哥請教問題呢。」
尹航微笑道︰「真是稀客,想不到你會到這里來。听說你昨天回來的,見過師父了嗎?」
「嗯,早上剛見過,說了兩句話。」我說著,嘆了口氣,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了下來。
「外面涼,進屋里坐吧。」尹航把我們引到堂屋里,吩咐小廝送茶上來。
喝了一口熱茶,我的心里算是微微舒坦了些。
「別太擔心,只是一些小毛病,上了年紀的人都難免的。別看師父平時看起來很硬朗,畢竟是五十多歲的人了。」尹航說。
我點點頭,也覺得自己是過分擔心了,他們跟隨丁鵬那麼多年,肯定比我要了解丁鵬得多,他們的話想必是錯不了的。
隨後,他問起我練功的事情。我又不免連聲嘆息,一想到馮都玉的冷漠,我就郁悶。「馮都玉最近是怎麼啦?整天垮著個臉。」
尹航失笑道︰「哦?有嗎?我看他常常去花街柳巷,這幾天師父病倒了,他才沒有出去。」
「是嗎……」我落寞地應道。看來問題還在我身上,可是我究竟怎麼得罪他了?
似乎看出我的消沉,尹航說道︰「這次回來要多呆幾天吧,今天我做東為你接風洗塵,如何?」我覺得這個提議不錯,我也真的想喝點酒,排遣一下心中的怨氣了。
「如楓,你負責通知其他人,要他們務必來參加。」
「好,我這就去。」曲如楓愉快地應道,很快就沒了影子。
我和尹航在堂屋里坐著,一時間也沒有什麼話說。
「小尋,別太在乎大師兄了。」尹航忽然說道,我的心驀地慌亂起來。
「怎麼突然說這個……」我躑躅不安地到處張望。
尹航淡淡一笑,道︰「如果你沒有練混元功,大師兄對你的態度就不會是這樣了。」
「怎麼說?」
尹航徐徐道︰「大師兄沒有告訴你練混元功的禁忌嗎?」
我想了想,驀地想起那天晚上馮都玉說要練到最高境界得是處女之身的話來,不由得尷尬地垂下臉。
尹航道︰「師父對你寄予厚望,曾經告誡過我們眾師兄弟,決不能干擾了你的修行。大師兄向來很听師父的話,他有意疏遠你也是迫于無奈。」
我不傻,自然明白他話里的意思。原來是這麼回事啊。我的心頭不由得涌上一股悲涼,難道我這輩子都不能嫁人了麼?怪不得一開始馮都玉就告誡過我,要做教主的話很多事就不能由自己做主了,包括我未來的夫婿。我淒然一笑,卻並不後悔自己的選擇。
尹航走到我跟前,輕輕拍著我的肩膀,道︰「現在放棄的話,師父也不會怪你的。」
我抬起頭,堅定地道︰「我不想放棄,我會練到最高境界的。」去他的馮都玉,去他的辛若封,去他的天下男人!我答應過爹娘,我要做個武林盟主給他們瞧瞧。要想成就非常的功業就得付出非常的代價,這個道理我還是明白的。
接風宴就在碧水閣舉行,菜是江南最常見的精致小菜,酒是江南最常見的女兒紅。
我端起酒壺聞了聞,失笑道︰「這酒沒什麼勁。」
尹航笑道︰「湊合一下吧。」他給我斟了滿滿一杯,遞給我。
我看了看在座的眾人,只覺得燦若星辰。一眾美男子環伺在我身邊,當真是無比受用。唯一遺憾的是馮都玉不在,听說他出去了,一直沒有回來。我心里微覺失落,但很快就把這點不痛快甩開了。
女兒紅入口綿長,但後勁頗足。我一口氣連喝了三杯,竟有些醺醺然了。尹航往我碟子里夾了些菜,說︰「快吃點東西墊一墊。」
我朝他嬌憨地一笑,想起第一次到總壇來參加的酒宴,那時我也是這般喝得醉醺醺的,竟倒在了他的懷里。尹航把我微傾的身體扶正,道︰「你還好吧?」
「我……好、好啊……」我覺得舌頭有點大了,說話很不利索。我伸出手想拍拍他的肩膀,卻突然感覺身體騰了起來。我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就見這一眾美男子都驚愕地站了起來看著我。
我一扭頭就看見馮都玉一張臭臉,漂亮的眼楮狠狠地瞪著我。我的酒頓時醒了,真怕他一個惱怒把我扔出去。
馮都玉抱起我大步走出了碧水閣,誰也不敢跟上來,更不敢攔住他。冷風一吹,我不禁打了個哆嗦,把臉貼在他胸前。
不理會沿途驚異的目光,馮都玉徑直來到我的南風居,一腳踹開房門,把我扔到了床上。我的頭被震得生疼生疼,他卻站得遠遠的瞪著我。我的侍女彩雲彩霞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也遠遠地看著,不敢靠近。
馮都玉看了我一會兒,轉過身要走。我不知哪里來的勇氣,猛地從床上跳起來,從背後抱住了他。他身體一僵,但隨即撥開我的手,大步走了。我心里宛如萬箭攢心般的難受,我極力忍著淚水,不想讓彩雲她們看出我的狼狽。
我掩上房門,倒在床上,淚水從眼角滑到我的鬢角,很快浸濕了枕頭。我剛才到底做了什麼?我一定被馮都玉輕視到了極點吧。我想男人想瘋了嗎?這一刻,我覺得一股強烈的羞恥感席卷全身,我緊緊捂著臉,真想一死了之。
第二天早上,尹航跑來找我,想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麼。我搖搖頭,說︰「沒什麼,他把我帶回來後就走了。」
「都怪我,明知道你喝不得酒還……」
「胡說,我的酒量好得很。」我擠出一個夸張的笑容,大聲說道。
尹航看了我一會兒,似乎確信我沒有什麼不妥當,才笑道︰「我這就放心了。」他起身要告辭,我叫住他道︰「尹航,你覺得我漂亮嗎?」
尹航愣了一下,顯然不明白我為何有此一問。
我笑道︰「就平心而論,你覺得我漂亮嗎?」
尹航失笑道︰「很漂亮。」
我哈哈地笑起來,說︰「真的?不許騙我!」
「真的,非常漂亮。」尹航收起笑容,很認真地說道。
我點點頭,說道︰「謝謝你的夸獎。」我把他送出院子,說︰「我會練成混元功的,你們好好看著吧。」
尹航看著我,似乎想說什麼。我趕緊說道︰「你快走吧。再不走,那個魔頭又要來找晦氣了。」
尹航忍不住噴笑,道︰「你……你還真是大膽……」
我怕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