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文式辰的話教翩兒呼息一窒,怎樣也沒想到他會如是說。
見她終于肯安靜听自己說話,他才輕輕將她放下。
「這一年來,你吃了多少苦頭,忍了多少眼淚,我最是清楚不過。你對家人的一片心,我感佩都來不及,怎麼可能硬要听你承認你輸我?」
瞧他說得一片赤誠,翩兒頭次驚覺,自己,該不會一直都誤會他了?
「那……」她吸了下鼻子。「你剛才干麼要我承認我不如男人?」
「我是希望你知道,有些事,你真的做不來。」他拉起她秀氣的小手往自己手上一擱。「你瞧瞧你,手腕這麼細、個頭這麼小,像爬梯的事,我站個兩階手就構著了,你卻得爬到那麼高的地方,還差點摔了下來。」
「哼。」她扭開頭。她討厭這種話,擺明就是說她不如人。
「我不想看見你傷著。」他扳回她臉正色道。「就算只是掉了一根寒毛,我也不願意。」
「好啦。」她用力推開他。干麼忽然變得這麼惡心兮兮,害她雞皮疙瘩都冒了起來。「我現在曉得了,你是一片好心,行了吧?」
文式辰搖頭,他想听的可不是這一句。「你還得答應我,以後遇上做不來的事——」
真嗦!她沒好氣道︰「要是你在旁邊,我會叫你來做——可以了吧?」
「就等你這句。」他一點她鼻頭。
「少動手動腳——」她手一揚本想揮開他手,冷不防記起自己剛才做了什麼,連忙抓他手來細瞧。
只見一圈齒印烙在他臂膀上,其中幾個還咬進了皮肉、沁出了血絲。
「對不起。」她才知道自己的勁頭多大,不免愧疚。
「沒關系,」他不以為意地把手抽回。「睡一覺,明兒個就好了。」
哪那麼快就好——她白了他一眼,點著蠟燭來到鋪前。
記得嫂嫂曾經拿了兩罐抹刀傷燙傷的藥膏過來——找到了!
她回到灶房,指著板凳說︰「坐下。」
「就跟你說沒事——」
「坐下!」她硬把他按下,然後撩高他衣袖。
多見那齒痕一次,她心頭的愧疚就多添上一分。
想想自己也太莽撞,一生起氣,就不分青紅皂白,胡咬人一通,也真虧他還肯和顏悅色跟自己說話。
翩兒難得自省。
一直以來,她總把文式辰當作爭斗的對象,這跟他愛逗她鬧她的習性月兌不了干系。不管他說得再有道理,她已習慣先吵一頓,才來決定該不該听從。
長久下來,她似乎有些忘記,文式辰這張嘴,其實並不是吐不出象牙。
「很疼吧?」她沾了點藥抹在他傷口上,見他身體一縮,她心也跟著一揪。「對不起啦,我剛才真的太蠻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搞的,又不是跟你有什麼深仇大恨,竟狠得下心咬這麼大一口——」
見她愧疚,文式辰並不特別感到高興。況且,他認為自己也有不對,是他把她逼得太緊了些。
為了讓她開心起來,他換了語氣說話。
「是啊,你終于知道你平常對我多壞,又是拳打腳踢,又是口出惡言——不過看在你頗有悔意的分上,這樣好了,只要你做一件事,我就大人大量,不跟你多計較。」
她低頭看了他一眼。「做什麼事?」
「香一個。」他往自己頰邊點了兩下,裝出垂涎的表情。
這——她脹紅臉。「你不要臉!」她用力往他傷口上一拍,再不理他嘶嘶喊疼的模樣。「痛死你活該!」
「噯噯,」他一副好心沒好報的表情。「我是好心解你愧疚耶!」
「你少往自己臉上貼金,」她沒好氣。「出口閉口淨是渾話,我干麼對你感到愧疚?」
「那最好。」他袖口一放,利落起身。「我也不喜歡看你臉憋得像三天痾不出東西一樣。走吧,時間不早了,我送你回家。」
「我有腿,我自己可以回去。」她取下牆上的燈籠,點亮里邊的蠟燭,才把灶房的燭火吹熄。
「你沒得選。」他冷不防拿走燈籠。
翩兒還沒喊聲,他不知道去哪兒抱了個圓乎乎的東西,硬塞進她懷里。
她嘴才張開旋即又合上。
天黑,加上燈籠不在手上,她根本看不清楚。「什麼東西,捧起來暖暖的?」
「雞湯。」他抬高了燈籠往前走。來前,他要家中廚子熱了鍋雞湯,怕翻,遂舀進陶壇子里,還用好幾層布牢牢綁緊,所以捧起來暖呼呼的。「你拿回去,跟嫂嫂、伯父一齊喝。」
她抬眼看著他背影,心弦微動。
他帶東西過來,已不止一次。每次都送得她猝不及防,連句不要也說不出口。
「喂,」她出聲喊。「你干麼對我們這麼好,老是送菜送湯的?」
他回頭笑笑,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會兒後,才說︰「你猜?」
「你以為現在是元宵在猜燈謎?」她瞪大眼。「就是因為我猜不到才問你啊。」
「猜不到就算了。」他兩手一攤,施施然地哼了幾句詞。「蜂也歡,蝶也歡,姊妹撩人語太煩,多言怒小環……」
不說拉倒,還吟那什麼怪詞兒?
跟在他身後捧著雞湯壇子的翩兒,不住翻著白眼。
天上的月藏在雲後,好像在笑他們似的,斜斜地勾彎著……
日子,就在這開門包角子、賣角子的瑣細營生中,無聲無息地溜去了好幾日。雖然夜晚白天都得揮汗如雨地守著灶爐,可看著客人津津有味的吃相,翩兒倒也不覺得苦。
這平順的日子里,要說有什麼不順心的,大概就是自個兒的爹了。
單名朗的胡老爺有個壞習慣,身上一有銀子,一定馬上鑽進酒鋪,不喝到錢囊虛盡、酒鋪伙計轟人,他打死不肯離開。
翩兒也曾幾回狠心不給銀兩,以為多少可以遏阻爹貪杯。沒想到山不轉路轉,女兒不給錢,胡老爺竟然去偷鄰人錢。好在街坊鄰居體諒,沒真鬧上衙門,只讓她還錢了事。
從此之後,翩兒只好繼續再給銀兩,繼續看爹渾噩過日。
這會兒,天已微微見暗,花到連個子兒都不剩的胡朗,又被轟出酒鋪。
只見身形清臞、面黃肌瘦的胡朗,抱著一只半滿酒壇、渾身酒臭地坐在巷邊。幾個熟識他的街坊經過,憶起他當年統管「胡家飯館」意氣風發的模樣,皆不住嘆息。
開頭見他頹靡,鎮上人多少還會憐憫他勸他個幾句。可日子一天天過去,大伙兒見他無意振作,也漸漸懶了。
「讓他老坐在那兒也不是辦法。」一個人稱王大嬸的婦人從屋里探出頭來。「二狗子,你偷個空到角子館說一聲,叫翩兒那丫頭過來帶人。」
「喔。」被喚二狗子的少年喊聲,正舉步要走,身後突來只手按住了他。
「二狗子等等。」
來人是平樂鎮上有名的「劉滑頭」劉世一,他無妻無子,不務正業,但就是一張嘴巧,能把黑的說成白的,所以在鎮上還算挺吃得開。
年約四十的他,穿了件團花青綢袍,看起來算是人模人樣。「我有事要找胡老爺,通知他家閨女的事,我來就成。」
「被你這個空口白話的『劉滑頭』纏上能有什麼好事?」王大嬸的哼氣聲,連隔了條街都能听見。「二狗子別理他,你還是趕緊去角子館喊翩兒來領人。」
「算了算了,嘴長在你們身上,你們想怎麼說隨便你。」劉世一一撩衣襯坐到胡朗身旁,伸手輕搖他腿。「胡老爺,醒醒,有無听見我說話?」
胡朗眼皮子動了下,接著再無反應。劉世一索性當他听見了。
「胡老爺,三河城上的『金家飯館』,您老應該有點印象吧?是這樣子的,『金家飯館』的金老爺,一直相當中意胡老爺您千金,前幾日金老爺托了個媒人來找晚輩,說是希望與胡老爺您結個親家。」
關于金胡兩家的親事,其實劉世一隱了一半沒說全。金家老爺所以打起翩兒主意,全是看在她手藝;換句話說,他算是娶媳婦進門干活兒的。
至倚在牆邊的胡朗動也不動,劉世一等了一會兒,才又接著說︰「金家這個二公子,晚輩親眼瞧過,雖不能說是潘安再世,但也長得富富態態,性子平和。胡老爺,恕晚輩說句不中听的,姑娘家的青春有限,雖然您家千金暫時是把角子館經營得有聲有色,可一年兩年、三年十年後呢?總不能真要她守著那角子館一輩子——」
胡朗雖是醉了,耳朵倒是沒關上,斷斷續續,也算有把劉世一的話听了進去。
尤其一听到後邊兩句,讓他酒意全消。
從表面上看,胡朗似乎每天都昏昏沉沉,一副神智不清模樣,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是想醉,但喝不醉。獨子胡翼的死,是他心頭的一個大洞;「胡家飯館」整間燒毀,就像斷了他一雙胳臂。俗話說「哀莫大于心死」,他不是不思振作,而是找不出氣力再撐持下去。
所以,他只能泡進酒缸,貪一個眼不見為淨。
不過劉世一這會兒,倒是說中了他心頭痛。
阿翼走了一年,翩兒也長了一歲,不趁早趕緊帶翩兒找個好人家,再拖兩年,恐怕就難嫁人了!
至于劉世一口中說的金二少爺——胡朗依稀有些印象,長得真的不頂好,但個性純樸老實;更重要的是,同樣是開飯館的金家,跟他們胡家,倒算門當戶對。
想到這兒,胡朗腦中突然閃過一張似笑非笑的俊臉,他心情隨地一落——不可能的。他要自己死了這條心,堂堂平樂鎮大地主文家,不是家道中落的他們配得起的。
先不管文式辰意願,單單文老爺文夫人那一關就過不了。
正當胡明浮想聯翩之時,劉世一再次伸手搖他。「胡老爺,您是听見了沒有,倒是回句話啊?」
「唔——」胡朗眼皮撐出點縫。「你說,是金家托媒人來提的?」
「沒錯。」劉世一樂了。原本他還在擔心,自己說了那麼一大篇,這胡老頭說不會一句也沒听進?這會兒確定人醒著,他更是卯足了勁游說。
「……事情就是這樣。」劉世一微喘著氣。「胡老爺意思是?」
胡朗想了很久,實在想不出拒絕的理由來。
金家老爺算是有心人,他知道胡家景況,特意言明不要嫁妝,甚至還會事先給個一百兩銀,好讓未過門的媳婦兒有錢添點衣裳首飾。
既然想不出理由回拒,那就……答應了吧?「我再問你一次,金老爺對我家翩兒,真的一點要求也沒有?」
劉世一猶疑了會兒。「真要說的話,是有一條。」
胡朗蹙眉。「哪一條?」
「就是——金老爺希望,待親事談成了之後,翩兒姑娘能夠早一點把那角子館收了。噯,其實金老爺的要求也不無道理,畢竟一個姑娘家,老是穿著男裳拋頭露面,實在是有那麼一點……」
望著劉世一口沫橫飛的神態,胡朗兀自沉思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