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來來,文公子,翩兒姊快進來。」苗嵐喊。
房子又小又破,翩兒抬眼四顧,全是勉力修補的痕跡。
尤其這會兒再加上她跟文式辰,感覺廳里已經滿了。
「文公子。」苗嵐她娘從里邊攙出老太爺,苗嵐她爹則是忙著拍桌拉椅,勻出空位要兩人坐下。
「來,先喝杯茶。」
「伯父別忙。」文式辰說話。「我們帶了生角子要幫老太爺祝壽,還得先進灶房煮熟呢!」
「煮角子我來就行了。」苗嵐在旁說。
「不不不,我包的角子我熟,大伙兒還是坐著看我大顯身手。」翩兒一個箭步向前。「灶房在哪兒?」
苗嵐愁愁地看了文式辰一眼,才極不好意思地掀開布簾,露出一間倉促搭蓋的草棚。這兒——就是他們平常起火燒飯的灶房。
苗嵐囁嚅道︰「委屈您了翩兒姊,我們這兒實在寒傖——」
「說這什麼話。」翩兒一腳踏進,很快把要用的篩子碗杓找了個齊。「吶,文少爺,木架子擱這兒,然後你可以走了。」
「真不需要人幫忙?」文式辰問。
「嗦,叫你出去就出去。」她用力一推。
文式辰一頭鑽出簾外,苗家六口人全拿著眼楮瞅他。他手一攤,一副莫可奈何模樣。「灶房是她的天下,在里邊她說一,其他人最好不要說二。」
一伙人全笑了。
「想不到文公子也有吃癟的時候。」苗爹把茶送到他面前。「我剛听小嵐說,那公子其實是姑娘家?」
「她姓胡,叫翩兒。」文式辰介紹。「在我們平樂鎮相當有名氣,自己還開了家角子館,生意極好。」
「好厲害。」苗娘說到這兒便閉了口。從她表情可以看得出她對翩兒著男裳開館子的舉動,有那麼一點——不以為然。
畢竟這年頭,「女子無才便是德」,一個姑娘家不躲在家中掌理家務,竟學男人開鋪子賺錢,實在——有失體統!
好在,翩兒很快把角子端了出來,解了這驟起的尷尬。
「來來來,熱騰騰香噴噴,保證吃了還想再吃——」翩兒笑著把最大一盤的角子放到老太爺面前。「給老太爺祝壽。」
「全蒙胡姑娘福氣。」笑呵呵的老太爺被角子的熱氣燻眯了眼。「真是香!打我們逃難以來,多久沒聞到角子味兒了。」
苗娘挾了幾顆進碗。「爹,您慢點吃,小心燙。」
「好好吃啊,娘。」苗祥吃得滿嘴油光。「您快點試試,這角子真是我這輩子吃過最好吃的角子!」
「真的!」苗爹同樣贊不絕口。「以往我們吃的角子,感覺都沒胡姑娘包的地道。」
怎麼可能!
苗娘一臉不信地吹了吹,待角子進嘴,一咬,一股濃腴肉香混著雞毛菜末的清甜,立刻涌入口中。
她驚異地眨眨眼。角子是北方人家過年必食的年菜,苗娘現今三十有二,吃過的角子還會少了?
可說真格的,她這輩子真沒吃過這麼地道、濃鮮適中的角子。
「翩兒姑娘,這角子——您是怎麼包的?」苗娘探問。
「說穿了沒什麼。」翩兒笑答。「只是拌餡兒的時候,得多費點工。像這雞毛菜多汁水,劗的時候得剁得夠細,擠得夠干。肉末呢,也得視它的瘦腴衡量需不需要加添油湯——」
「我喜歡翩兒姊的角子。」一直悶不吭聲的苗安,總算說了一句話。
「我也喜歡。」苗祥天真道︰「最好翩兒姊每天都到我們家煮角子!」
「想得美啊你。」苗嵐一拍小弟腦門。「沒听文公子說,翩兒姊平常還得照顧角子館——」
「你明明就是嫉妒翩兒姊跟文哥哥的感情好,才不想讓翩兒姊再來。」苗祥再次戳破自家姊姊的心事。
「阿九!」苗嵐窘得臉都紅了。
翩兒和文式辰互看一眼,他瞧出她眼里有那麼一點點不高興,但一時還模不出原因——是因為苗祥的話,還是其他緣故。
「時候不早了,」文式辰說︰「我們該回去了。老太爺,祝您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老太爺連連點頭。「謝謝文公子,謝謝胡姑娘,老頭兒今晚上真是開心極了!」
「我送你們。」苗爹起身。
「伯父留步。」翩兒趕忙說。「若真要送,派臘八兒跟阿九過來就夠了。」
見翩兒喊聲,苗安跟苗祥飛快奔過來,拉著她一人一邊笑得好不開心。
文式辰連連搖頭。
難怪人家說「民以食為天」,一盤好吃的角子,就把苗家兩兄弟的心牢牢實實地收服了。
四個人伙著一個苗嵐出了大門,文式辰把原本擱著角子的木架子放妥後,望著苗安苗祥還不肯放手。
「你以後還會來玩嗎?」苗安問。
「再來嘛!翩兒姊。」苗祥敲著邊鼓。
翩兒下巴一努。「得問你們文哥哥。」
「文哥哥?」苗家兩兄弟異口同聲。
文式辰吃味地拍開苗安苗祥的手。「牽那麼緊做什麼?看了就惱!」
「喔,文哥哥在吃醋。」苗祥嘻笑。
「沒錯。」文式辰故意摟住翩兒的肩膀。「你們少在我眼皮下跟她這麼親熱——」沒想到翩兒反手就是一敲,完全不給他面子。
苗家兄弟大笑。
被落在一旁的苗嵐心酸酸的。
打自在街上撞見氣宇軒昂、笑容可掬的文式辰,苗嵐一顆少女芳心便全是他身影。她也一直以為,文式辰所以出手相援,多半是因為中意自己的關系,可今日看見他與翩兒相處的景貌,她才恍然發現,自己是自作多情。
文式辰心里,根本沒她的容身之地。
「好了好了,不鬧了。」說完,文式辰突然托住翩兒腰。
被猛地抱高的翩兒嚇了一大跳。「文式辰——」可她還沒喊完,人已經被放到馬車上。
「我這叫先斬後奏。」他嘻嘻笑著。「誰教你老不听我話!」
「我干麼听你話——」
「走了走了。」不等翩兒開罵,他一溜煙跑到車前,利落地上了車座。
馬車一動,苗安苗祥立刻追在後邊。
「翩兒姊姊,你以後一定要再來啊!」
「別追了,快回家去。」翩兒喊著,不過目光一落到後邊的苗嵐臉上,驀地想起苗祥剛才的話——
苗嵐喜歡他。
那他呢?敢情他今晚上安排她過來,是為了討苗嵐歡心?
在還沒意識到自己是在吃味的時候,妒意已經佔滿了她的心。
她討厭文式辰當著她面討好其他姑娘——不,應該說,就連背著她討好,她也想到就討厭。
只是為什麼討厭——因事情來得太快,她還沒時間弄清楚。
她只知道自己非常、非常不高興!
待不見苗家兄弟,她一下鑽到車駕旁,用指頭戳著文式辰瘦削有勁的脊梁。
「說清楚,你今天帶我過來,真只是為了幫老太爺慶祝?」
「真的啊,你不也看見了?」
「我看見的可多了。」她鼻一哼。「你這薄幸鬼!干麼沒事招惹人家姑娘?」
「誰呀?」他朝她一望,真是一頭霧水。
「還不承認?」她一臉悻悻。「打從我們下車,苗姑娘一雙眼直黏在你身上,你當我眼瞎了?」
他審視她臉。怎麼覺得她話里有那麼一絲……醋意?
「你在吃味?」
她先一愣,然後面頰倏地脹紅。
「——我?開什麼玩笑,怎麼可能!」
「那你干麼氣唬唬的樣子?」他質問。
「我——」她瞠目結舌,好半天才擠出話來。「我是舍不得苗姑娘一片心。」瞧她理由多冠冕堂皇——雖說連她自己也不相信。
「我跟她不是你想的那樣子。」他答得爽快。「你也瞧見的,我從頭到尾沒跟她多吭兩句。」
翩兒依舊嘟著嘴。剛才情況確實是這樣沒錯,但她就是覺得悶氣。好像自己的什麼被覬覦了似——
可他哪里是她的「什麼」?!他倆關系,明明就是一清二白,單單純純的青梅加竹馬——
就是這個想頭,讓她心里又悶又煩。
她實在不懂,自己到底在介意什麼?
他喜歡誰,想跟誰好,是他家的事,自己冷眼旁觀、樂見其成就好了,干麼上心?
可她就是——在意得不得了!
「總而言之,」她努力掃開惱人的思緒。「苗嵐喜歡你。」
「那又怎麼樣?」他眉一挑。
「你竟然問我?」她指著自己。「當然是要看你怎麼想她啦!」
老天!文式辰泄氣一嘆。「我剛才說了,我跟苗嵐不是你想的那樣子。我對她一點意思也沒有,我純純然然,只是為了幫老太爺祝壽。」
換她上下打量他。「真的沒其他涵義?」
還消問?他白她一眼。
「我是看苗姑娘對你——才以為——」她訕訕解釋了兩句,然後牙一咬。「好啦,對不住,是我誤會了,我跟你道歉。」
這還差不多。他斜睨了她一眼,而後將馬車拐進板兒街。
板兒街顧名思義,一整個街道全是用青石板鋪成。夜靜,鐵蹄踩在上頭「咯登」、「咯登」脆響,像歌兒似。
她側耳細听了一陣。
在確定他跟苗嵐的關系不是自己想的那樣子之後,她安心了,表情也跟著舒朗了起來。
忽然,文式辰說了。「我喜歡的姑娘,不是苗嵐那樣子的。」
「喔?」月下,她黑白分明的眸子,亮得惑人。
見她沒了下文,他忍不住問︰「你怎麼沒問我喜歡的姑娘是哪樣子的?」
「問有什麼用,」她眸子滴溜地轉了圈。「等會兒人家又回我一句,誰說我胡翩兒問你文式辰就得答?」
小肚雞腸。他暗啐一句。多久的事了,她還記著不忘。
好。「既然你不想知道,我也省得提——」就不信你不上鉤。
「說!」她哪里不想知道,只是愛跟他唱反調罷了。
文式辰笑得好不得意。
只見他清了清嗓子。「我啊,天生反骨,對那種遇事只知逆來順受、毫無主見的姑娘,向來沒什麼興趣,不管她長得再漂亮也一樣。」
她順著他話尾問︰「你說的有主見的姑娘,世間好像不多啊?」
「是不多。」他點了下頭。「可我剛好認識一個。」
望著他意有所指的笑,她心頭「咚」地一跳。他這意思——「喂,你該不會是在說,你喜歡我吧?」
他朝她鼻尖一點。「這是你說的。」
「明明是你用話套我——」她氣得搥他。可惡!
「別打別打,」他笑著討饒。「你說得對,都是我不對。」
她別過頭懶得理他,可被他一語撩動的心弦,還兀自顫個不停。
她從來沒想過,他有可能會喜歡自己。
不,應該說,因為他待她的方式,讓她完全沒辦法想象,他對她有意思。
那自己呢?她驀地想到。她對他又是懷抱著何種心態?
真的只是純純然然的青梅加竹馬?
他湊近身看了她一會兒。「不理我了?」
「哼。」被自己思緒考倒的她,連轉頭看他都不願意。
「真生氣啦?」他故作姿態地嘖了兩聲。「我听說河口那兒最近來了個唱曲兒的戲班,本想趁這機會帶人家走個一趟、見見世面,看樣子——似乎是不成噮……」
又拿話吊她!她狠白他一眼。「誰說的?去!」
見她一張臉氣得紅撲撲,他扯開喉嚨大笑。
「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