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夏精疲力盡地走在回家的路上,終于將所有的金絲繡物都收了回來,她第一次覺得很奇怪,在她印象中,子墟一直是個熱情而且沒有秘密的普通小鎮,但為什麼假線的事情一直像個大家一起要保守的秘密?竟然沒有一個人在談論?
最近好像發生了什麼事情——
為什麼韓三笑總是時刻不離地呆在繡莊里,可是飛姐卻總是病著在睡,韓三笑若是呆在繡莊,宋令箭就會自己上山去,晚上韓三笑出更去,宋令箭剛好下山回屋休息,仿佛他們一整日都沒什麼交集。
宋姐姐為什麼都不去看燕飛?
夏夏感覺最奇怪的是這件事,自他們回來後,關系好像沒有之前那麼緊密了。還是海漂最好,他比之前的那些日子健康,而且他總是微笑,碧綠的眼楮就像十一郎的靈魂附在了里面,也許就是因為這樣,十一郎才救他。
「咦,怎麼有封信?」
夏夏一進院子,就看到石桌上放了個牛皮紙信封,上面寫著「燕飛親啟」,也不知是誰送來的。
「飛姐——我回來了,你在里面嗎?外面怎麼有封你的信?你听見有人進來過嗎?」她一邊放下沉重的繡籃,一邊對著里屋尖聲叫著——「咦?海漂哥哥,你怎麼也在里面……飛姐呢?你怎麼了?」夏夏看到海漂從里屋出來,帶著一臉的擔憂與悲傷。
「誰的信?」
「哦,是飛姐的呢,上面寫著飛姐的字——真是好笑,大家伙兒都知道飛姐識字不多,誰這麼愛捉弄人,寫封信逗飛姐樂呢,這字寫得還不如我寫得好看呢。」夏夏看著字跡難看的信封自顧自笑起來。
「我看。」海漂接過夏夏手里的信,不顧忌諱地要打開。
「哎——這可是信,不能隨便拆別人的信——說不定是哪個愛慕者寫的情信,你也要看麼?」
海漂無心玩笑,已經拆開了信,他快速地看了看信的內容,勉強地笑了︰「我亦識不多。你讀。」
夏夏接過信,飛快掃了一遍,皺起了眉。
「說些什麼?」
「好奇怪——一點都不像是信該有的樣子嘛……我念給你听听……」夏夏清了清嗓子,緩慢清晰地讀起這封寫著「燕飛親啟」的信來︰
——她真美,美得就像一輪明月,讓人不敢擁有。所有的人都喜歡看著她在花縱中飛舞跳躍,每次她悄悄一個人出來踢鍵子,深處淺處的都有很多人偷偷在看。裙裾飛舞,長發凌散,她從來不會覺得孤單,也許是早就習慣了孤單。
我從來不愛與女子搭腔,女子自古都是水做的,好的時候是泉水,凶的時候是洪水。我也從來沒有對任何女子動過心,包括光彩萬千的她,她的一顰一笑都像是偽裝好的,我在她的眼里從來看不見真實,那些溫婉動人的笑,都是她偽裝出來要討人歡喜的。這樣的人與生我們都生于不同的世界,更何況他明令禁止所有的人靠近她,即使是親如手足的我們幾個。
我一直以為此生我們就是如此,只過姓名,卻不識面孔。自我被分調來保護她的安全,更明白兒女情長是件多毀心志的事情,便更沒了結緣女子的心思——直到那天——或許那天我不該去那里,就不會有這往後的大喜大悲,更不會有這長久不消的痛苦。
她與他在爭執,我從來都只見她高傲淡笑,清雅素言,卻從沒見過她這樣任性驕縱。她在他面前,為自己的ど妹控訴長姐。不知是她故意不去意識,或許是還沒有意識到,在這個家里,長姐的地位甚至還在他之上,他縱使知道長姐的無理行事,也不能拿她如何。
她怒氣沖沖地說了很久,突然停了下來,嬌美的臉上一片冰冷,失望地盯著他看。
「你什麼都做不到,你只會將我囚禁,用我的自由換我的生存。我安全地活著,卻從來不曾快樂。」她冷冷地說了這句話,快步地走開了,風兒將她的衣衫長發吹到足跡之後,我第一次感覺這個女子是與此與眾不同,表面順從淡雅,骨子里卻有一股什麼也傾壓不倒的倔強與驕傲。
他在秋千下靜默,直到秋千無力地停下。他對隱在樹後的我說︰「跟著她,別太緊,盡可能讓她感覺自由——自由,我何嘗不想給她。」他的豪情萬丈,兒女情長,注定都要被這番事業所埋葬。
我跟了過去。她走得真快,那天的風很大,吹得這瘦弱的人兒要上天,如果她真的上了天,或許連月宮里的嫦娥都要自慚形穢。
跟著她——別太緊——盡可能讓她自由——他的每一步都大膽自信,唯獨對這個女子如履薄冰,當初也許就是因為我看到他身上殘留的這些真摯至極的情感,才會義無所顧地輔他成事。但是到最後來我才知道,原來在這樣的大家庭中,只有勝負,沒有真情。執迷系親,必死無疑。
我做到了,我離得很遠,遠得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听不清她嘴里發出的詛咒。
她終于走累了,停在一個池塘邊上,站了很久很久,一動不動。曹植描洛神說,其形也翩若驚鴻,宛若游龍。或許她就是洛神轉世。
我突然感覺有點不對勁,她站這麼久似乎有點過頭了。我靠近了點,她沒有動。我心急了,再靠近一點,她突然站上了池石,不好!
我飛身撲去想要拉住她,她卻突然轉過頭冰冷地盯著我,滿臉的淚痕。
我狼狽地收了撲勢,方才太過緊張,差點收身不住撲到池里去。她嘴里浮起了笑,應該是被我的動作與神情逗樂了,卻一直忍住不笑,板著臉盯著我︰「你跟夠了沒有?讓我一個人,讓我真正的一個人呆一會兒,可以不可以?」
「不可以。」
她笑了,她平時有笑,但總是笑得很虛假,好像戴著一個會笑的面具。但這個笑是屬于她的,真實的,冰冷,驕傲,自嘲,孤獨。
「他擔心你的安全。你不應當面與長女叫板,連他都要忌她三分,何況是你。」我向來藏不住話,如實說。
「我怎麼了?我是庶氏所生,所以連為自己妹妹伸屈的資格都沒有麼?」她狠狠盯著我。
我退後一步,感覺她的眼光在灼傷我︰「不敢。——我是粗人,說不得什麼大道理。只是說大家都看得見的事實,在這個大牆院里,你是他唯一的親人,我是說,真正可信的不可分割的血脈,你是他用一切都換不回來的財富,你不知道他用了多少力量來保護你,這些力量若是用在與她奪勢上,勝機更大,可是他沒有,絲毫都不敢動,怕你有任何損傷——你不笨,你應該會懂的。」
她冷淡地拂去吹在臉上的發,無所謂地轉過身去。
「他讓你來保護我,是不是屈就你了?你是大英雄,應該更有建樹才對。」
「對于我來說都是一樣的,相比殺敵,我更喜歡這里的生活,安靜,干淨,我不想做大英雄,只想做個普普通通的,辰時朝食,申時夕食,就像你一直的生活一樣。」我說的是真的,從他把我調到這里來暫護她那天起,我就向往有朝一日能過上這樣的生活。
她不再說話,這次風吹亂她的頭發,她都沒有去拂。她站著,我也站著,風越來越大,我站在上風處,為她盡可能擋去風——其實我有更好的辦法,但我知道她不喜歡,她不喜歡一切刻意的東西。
過了很久,她輕弱地說︰「我都知道,但是這樣的生活比面向大潮大浪還要累。其實我只是想要偶爾的自由,真正真正的做回自己,而不是每天這樣,在一個沒有籠子的監牢里活著。」她的聲音越來越弱,已經有了哽咽。
我退後一步,再退後一步,退到听不到她的哽咽聲,然後我轉過身,控制好自己的力音好不激怒她︰「現在你就可以做自己。我什麼都看不到,也听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