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卉不知道她是用一種怎樣的心情送姜啟明離開的。只看到,他那堂皇的背影順著四面不可抑止的黑暗慢慢地延伸,然後變得濃稠,直至再也分不清原來的形狀。
她咬了咬嘴唇,硬下心來再不回頭看他。冥冥中,她是清楚他無數次期待地回頭。望著她無動于衷的身影,他只能拼命地壓抑住心間波濤洶涌的愛情。更多的是,她在懷疑他對于玉珍的虔誠,以至于讓他對于她的付出,有了完全的忽略。
窗外,那婆娑的樹影正以春天特有的姿態在這濃稠的夜里生根發芽。呼呼啦啦的聲響,漾在這樣籠統的天幕,似乎有跡可循,又似乎無跡可尋。
一縷春風吹著玻璃窗子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毛茸茸的冰冷的風流落在屋中,熨帖著皮膚和頭發,讓他的周身,驟然就變作了冰冷的模樣。
香卉回房間的時候,順道就將窗子關上了。然後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想事情。只感到眼前,是諸多的無奈翻轉不休。無數的人來了,無數的人又走了。就像是人生中被無數片段織就的一件件事情,即使再怎麼參與,卻也只能成為一個渺小的配角。
也不知是什麼時候,就在輾轉反側中慢慢地進入了夢鄉。夢中,她又見到了那個讓自己魂牽夢縈的少年。他穿著洗舊的青灰色的戎裝,站在她的面前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我會回來的。香卉。其實我……」
他對她說了這樣曖昧不明的話,復雜的眼神中,滿滿的呈現出的盡是她的影子。
她的心一陣慌亂,因了他看過來的眼神或是那曖昧的氣氛。總讓她的心窩,像是揣了只小兔子似的砰砰直跳。
也許,這樣不甚透明的愛情才是最為美好的。讓人痴迷,讓人沉醉,似乎又讓人感到無能為力的完滿。原來,從一開始,我們便是喜歡上這種感覺。所以你才不願告訴我,究竟你對我的愛,共有幾分。
就這樣昏昏沉沉地睡了不知多久,一直到院子里有人早起吊嗓子了,她才迷迷糊糊地醒來。然而才睜開眼楮沒多久,就听到小陶的聲音由遠及近地傳來。
「梅老板?梅老板你怎麼會在這兒?你這是怎麼了?!」小陶的聲音是很吃驚的,帶著他特有的大驚小怪的作風,聒噪著讓他的聲音四處流竄。
香卉本就醒了,現在被他的聲音一吵,就更加地清醒了過來。于是趕忙胡亂趿了一雙布鞋就往外跑,心中默默地祈禱著梅青嵐千萬別出什麼事才好。
外間,那天光雖不是十分明亮,但灰蒙蒙的天空上已現出了幾分彩色的霞光。清冷的空氣充斥在四周,配著那連綿不絕的風,讓這個清晨,看起來真是分外的精神。
香卉延著小陶的聲音一直跑到門外,轉過一道月亮門,這才看到一小股人正圍著梅青嵐站立著。而梅青嵐,臉色卻是不甚好的,望著面前那一群烏合之眾,只輕視地瞪著眼楮。
「我今兒早上一開門,就看到梅老板坐在門口。我當真是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來的。若我知道他在那兒,難道我還有不開門的道理嗎?」那群人中,一個穿著灰長衫長著山羊胡子的小老兒氣急敗壞地說。香卉認得他,知道他是這良辰戲園的守門人張伯。現在的狀況,似乎是吉祥戲班的人在盤問他為什麼不給梅青嵐開門,他正奮力地在與這些人爭辯。
「你不知道嗎?就算是只貓那也還是會發出些響聲的,別說是這樣大一個活人!定是你昨天又討到了酒,喝醉過去了吧!」小陶雖說平時是不甚搭調的,但在維護梅青嵐方面,他卻還是當仁不讓。
那眼前的張伯听他這樣說,自是死不承認的。漲紅了一張面皮,吹胡子瞪眼楮地開口便罵︰「我張某人守門這麼些年,還從未有過人說我玩忽職守的!你們這些唱戲的,倒是要騎在我的頭上了!」說罷便卷起了袖子,站在那小陶面前欲要撒潑,還是這戲園中那個跟著老板做事的男秘書出來了,他才稍稍地收斂。
「張伯,你瞧你這脾氣,怎麼這麼多年了,也不知改改?」那看似斯斯文文的秘書見到張伯耍潑,便開著玩笑地將他給拉開了。一面拉一面還不忘回過頭對著梅青嵐微微一笑,「真是對不住,讓你在門外等了這些時候。」
本是深深蹙眉的梅青嵐听到他說這些話,只是微微地一怔。
現在的他,不知為何總讓人感到是有些落魄的。這與平日華麗的他真是有了太大的出入。只見他一身雪青的綢馬褂,雖說是亮麗無限,然而卻被他一方慘白的臉色燻陶得也略略現出幾許蕭條。尤其是他現在死死地咬住下唇的樣子,更將他脆弱的一面變相暴漏無疑了。
梅青嵐似乎並未听到他具體說什麼,只是冷冷地站在那兒。一直到他問出這句話來,才恨恨地說道︰「滾!都滾!都給我滾!」奮力的樣子,似乎是氣急。然後又拿這眼光瞅了眾人,似乎並不是單單對著一個人說。
這四周圍著的人,本都在為了梅青嵐打抱不平。現在听到他這樣說話,自是有些丈二和尚模不著頭腦了。于是都站在那兒,面面相覷起來。還是眼尖的小陶似乎看出了什麼端倪,這才賠著笑道︰「梅老板在外面受了一晚,脾氣不好還請各位見諒……」等等說了一通。
但那面前本還有些偏頗梅青嵐的秘書,現在見梅青嵐態度不好,也有些不滿了。但他畢竟也不好說什麼,只是站在那兒兀自生著悶氣。
那四周本是圍觀的眾人見梅青嵐發火,自然感到分外無趣。加上梅青嵐本身性子就有些奇怪,大家也都能夠習以為常。所以也並未說什麼過分的話。倒是梅青嵐自己,見大家都有些遷就于他,更加地變本加厲起來。但見他一把撥開眾人,冷漠地就要往自己的房間走。身後的小陶和香卉見他這樣,自然也是不敢怠慢地趕緊跟了過去。留下一眾人在身後,真是個不明就里。
「梅老板……」方一進門,小陶便迫不及待地喚出一句。「你……沒事吧?」他問,然而還未將這句話完全月兌出,就見面前本還是厲聲厲色的梅青嵐一下子月兌力地跌倒在地上。
「梅老板!」香卉本是跟在小陶身後的,現在隔著小陶看到梅青嵐倒在地上,驚訝之余只大叫出一聲。然後趕忙跑過去欲要攙扶起梅青嵐,卻被身旁的小陶攔住了。
「你出去打些熱水去,這里我來!」他道,似乎並不給香卉任何反駁的機會,便將已經完全不省人事的梅青嵐攙扶到了床上。
香卉本還想再說什麼,但見到床上的梅青嵐一副病怏怏的樣子,想說什麼,但始終沒有說出,只是默默地開門走出去,讓一通復雜的心情完全化作了對于梅青嵐的擔心。
「他這是怎麼了?」她在心中想著。回想起他方才在人群中的樣子,不就已經憔悴的不成樣子了嗎?再想到那時他緊蹙的眉頭,分明就是在拼命地強撐。一面想著一面不住地嘆氣,似乎已經有些了解為什麼方才梅青嵐會突然發出那樣大的脾氣了。但,他又怎會弄成這個樣子,這也是不得而知的了。
就這樣懷著忐忑的心情打了熱水回來,也沒注意到緊閉的房門,便一把將那門推開了。
屋子里面,正在為梅青嵐檢查身體的小陶突然見到香卉破門而入,先是一驚。然後趕忙將那半蓋著梅青嵐身子的薄被一把扯了過去。
「我……」香卉沒有想到小陶讓他出去是為了給梅青嵐檢查身體。現在出其不意地看到了,自然是大為不好意思。只紅著一張臉頰,兀自地站在那兒一時不知所措了。
床上,因了小陶的緣故,如今的梅青嵐雖是蓋著一床薄被,但他在外的皮膚之上,卻還是能夠明顯的看出一條條紅腫的鞭痕。那些鞭痕,正像是一條條丑陋的毛毛蟲一般趴在那兒,看起來真是觸目驚心 !
她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但終是不露聲色地說著抱歉,趕忙跑出了屋子。心中,一片凌冽的郁結正順著那冥冥中揣測出的事實盡次拔節。
這,真是個讓人難以預料的時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