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達千福鎮,已趨近午時光景了。
鎮上各處,皆是一片炊煙四起。蒸騰在天幕,讓頭頂那好不容易泛起清朗的天,又是一陣灰白的煙霧繚繞。
李希堯驅車按照香卉的指引,將她送到了家中。
錢家的院子,一排破敗的籬笆圍著一堵黃泥的矮牆。院中的屋舍早就狼狽不堪。漾在這樣大雪紛飛的季節,只讓人覺察出一絲蒼白的無力。
香卉極有禮地將李希堯引進了院子。
院中,蒼茫的大雪早已將這本就不濟的院落,深深掩埋。露在外間的殘破牆垣,斑斑駁駁的屋舍牆面,只是固執而堅強地立著。窗戶下掛著一串串紅彤彤的辣椒。似乎早已被風吹得干透。一陣風過,只在這冰天雪地中,勉強地搖曳起一陣蹣跚的波瀾。
李希堯見香卉家中這般境況,心中不禁一陣擔憂,看著她,只深深蹙了眉頭。
「你一個人在這兒如何生活?」他緩緩開口,然後有些認真地望她,「香卉,你跟我回去吧,這里……」
「不,這里是我的家!」香卉打斷他的話,果斷地拒絕,「李大哥,我必須在這兒生活,我的根在這兒……」她幽幽地說,一張臉上彌漫上一層傷感的神色。
李希堯一怔,想說什麼,可是張了張嘴,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了。心中只是一片惆悵滋味蒸騰,侵蝕著他的心,一片淺淡的疼痛。
「李大哥,其實……其實我的心中還抱有期望。那些父親從前戲班中的人都說,爹爹是死于戰亂。可是我一直覺得父親他不會這麼容易死掉。他年輕的時候一身功夫了得,怎會這麼輕易……」她頓了頓,接下來的話沒有說出,「我想在這兒等他回來。我一定能將他等回來!」
李希堯怔了怔。雖然想過她非要離開佳宜的種種可能,卻只有這條,是他怎麼也不會想到的。
他有些擔憂地望了面前的香卉。但見她稚女敕的面容上,現出陣陣堅決的光,不由得暗暗敬佩了。
之後,香卉與李希堯又說了一會兒話,便找了個要為母親上墳的理由遣他離開。李希堯執拗不過,便順了她的意,上了車。
「你一個人一定小心,若是有什麼事,就到佳宜找我,我定會助你的!」他看著她的眼,目光中透出一絲不舍的惆悵。望著她,不覺的那心中便平添了諸多感傷。
「香卉……」他淡淡地開口。只是喚了她的名字,便覺察出一份安定的欣慰,「一定要來佳宜。在你等到你父親後,你可以與你父親一同到佳宜過生活!」
香卉只是點著頭,望著坐在汽車中不斷囑咐著自己的李希堯,眼中頓時盈滿了淚水。
「幫我帶個話給嬸子,說我感謝她!」她說,然後捂著臉不住地哭起來。車中的李希堯望著香卉,心中盡是一片五味雜陳滋味。想勸,可是卻終究因為語乏詞窮,什麼也說不出來了。
李希堯走後,香卉便一個人進到屋子,簡單地收拾了。
屋中,還存著自己的母親在世時的模樣。一點一滴,一件一樣,都保持著原本的狀態。似乎,母親從未走過。又似乎,自己從未離開。
寂靜的房間,一時只听到自己的呼吸與心跳,緩緩傳來。如同有規律的座鐘,又如凌亂紛飛的言語。只讓這看似喧囂的時刻,更加的悲涼。
她默默地掉了眼淚。然後突想到什麼似的,將隨身攜帶的包裹翻了出來。
那包裹打開,便看到李嬸在她走時為她整理的衣物與食品。其中,幾個圓鼓鼓的茶葉蛋正冒著淡淡的熟透的香。她默默剝開其中一個,張口吃下。那帶了墨色雲紋的潔白蛋清,咬在口中只一片咸澀的苦腥。
現在,終于剩下自己一個人了。可是還是會懷念。那曾經莫名的快樂與溫情。只存于自己的腦海,與莫名的壓抑之感此消彼長。原來,自己從一開始便學會了懷念。或者,自己本就是懷念本身。
她蹲在地上嗚嗚地哭起來。正在這時,卻听到門外突傳出一陣紛雜的腳步聲。接著,那冗嚷的聲音便來了。大咧咧,頓生在這樣一個安靜的午時。
「錢香卉,你出來!你還我老爺,還我女兒!」有女人尖銳的聲音響徹,頓時,便讓香卉的心沉入了谷底。
接著,一陣附和的鬧嚷聲便來了。夾雜著謾罵已叫囂,共同組成了這個初返的時刻。
她有些瑟縮地隔了木門朝外看去。雖然心中已猜透了大半為何會生出這般狀況的原因,可思想卻終是不明。因為彼時,她已不屬于沈家,她只屬于自己。
「錢香卉,你出來,你出來……」門外,那叫囂聲依舊不絕。繞著那破敗的院落,亦是一陣晃。
香卉見躲不過,便定了定心神,毅然決然地開了房門,出去了……
……
李希堯駕著汽車,一路穿過拱橋向北行去。
平靜的千福鎮,因為見到外國汽車的突然到來,而紛紛側目。李希堯開著車子,在那鎮上的道路緩緩行駛。寂靜的午時,也因為他這樣發動汽車,而帶起一陣熱鬧的喧囂。
方才,他與香卉告別的事情還歷歷在目。香卉望著他,眼中只一陣悲傷流淌。
他沒想過小小的香卉竟會如此的倔強,只為了一個微乎其微的期望,而寧可一輩子生活在寒嘯冰霜。
她可真傻!
他淡淡地想。可眼前不知怎的又迷蒙出她的笑臉。潔白無瑕的,似那皎潔的月光,盈盈閃爍。
他的心頓時就漏跳一拍。因了這樣頓生出的小小的念頭,而讓他的有了短暫的溫馨。他的嘴角不禁彎出一個連自己都恍然未覺的笑意。然而,那心間突地又像是想到了什麼似的,一片茫茫的白霧繚繞。
正想著什麼,那眼前,卻突地橫出幾個人來。他立馬地踩了剎車,但听見「噶哧」一聲,那車子終是險險地停下了。
「你怎麼開車的!」車下,一個滿臉凶惡的中年男子,指著李希堯一通罵。
李希堯一時未反應過來,只是搖下車窗道了謙。
面前的中年男子,一身棕黑的馬褂長袍。身後還跟著幾個家丁模樣的人,圍簇著當中一個哭得梨花帶雨的妖嬈美婦。站在那兒,倒是形成鮮明的對比。
那哭哭啼啼的女人似乎有些看不過中年男子的叫囂,只是上前阻攔了。
「張管家,咱們還是快些走吧!萬一一會兒被那丫頭跑了,會得不償失的!」她說著,又拿著手中的錦帕擦了幾許眼淚。嬌弱婉轉的模樣,倒是與那身旁喚作張管家的男子,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李希堯滯了滯,但未多想。在那一眾人走後,便又驅車繼續前行了。
前方的道路,是一片厚實的白雪茫茫,像是給冬季蓋了一層厚厚的雪被,只讓人感到一陣溫暖的寒意。
街上,有勤快的小販正抄著手蹲在地上等待著生意。簡陋的衣衫,通紅的鼻頭,都無一不在記錄著,這個時代的冷蕭與嚴寒。
這,是一個美好的時代嗎?
李希堯幽幽嘆出一口氣來,便感到自己的心,在那肚中盡是一片無來由的沉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