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季的天,還未到晚飯時間,那天邊迫不及待地要黑下來了。
香卉方一下班,便急沖沖地往芳華坊的方向趕了。
路上,那熙熙攘攘的人流和著那車水馬龍的景象,都一並地顯現出省城中獨有的繁華。做著買賣營生的小販,擦皮鞋或者拉黃包車的清苦百姓。亦有那西裝革履,衣著華貴的公子小姐。川流不息,摩肩擦踵。
這真是一片欣欣向榮的畫面!
馬路兩側的路燈已經完全開啟了。橘紅色的電燈燈火,耀在這繁縟喧囂的城市,倒是現出一片熱鬧的綺麗。
快走到芳華坊的地方,正有一眾賣藝的在那兒街頭表演雜耍。有舞槍弄棒的,有踩著高蹺的,倒是各有春秋。
香卉站在那人群的背後,踮著腳看了一會兒。見那眾人圍簇的場中,一個年輕的大漢正將雪亮的大刀耍得虎虎生風,不禁也暗暗叫好了。
這時候的天色已然黯淡下來。在那還未落黑依舊苟延殘喘的天幕中,正掛著一輪彎彎的月亮。散著淺淡的光暈,像是透明似的,極容易被人們忽略。
香卉抬眼望了那天上正散著柔和亮光的月亮,心想再過不了幾日,便是象征著團結美滿的月圓中秋了。然而,當這個念頭倏地劃過之時,她的心中騰然地竄出幾許悲涼。連帶著那看月亮的心情,竟也變成了大大的諷刺。
「哎……」她幽幽地嘆出一口氣來。眼前驀地又掠過了李希堯的音容笑貌。
他還是沒有消息。她的心微微地怔愣,然後再沒有了那看雜耍的心情了。
街道邊,靠近雜貨鋪的拐角。正有挑著扁擔的小販在叫賣各色點心。那堆簇在一起的各樣不甚精致卻香味四溢的點心。簡直就是饞人。
香卉朝那正叫賣點心的老師傅望了,見他的貨籃子上正搭著新做的油亮亮的酥皮月餅。不禁心中一動。只懷念起在從前那些個居住在千福鎮的日子,每每到了這個時節,便有好吃的酥皮月餅上市。那時候母親總會省下錢買來與她嘗鮮。她吃著那月餅,便只覺得有一種母親的味道恣意流淌。
不覺的,那眼眶竟又些微微地濕潤了。甫抬眼的時候,眼光中閃爍著的晶瑩便與那突生出的悵然的情緒組合,一同匯成了一片難言的蒼涼。
她走過去向那老師傅買些月餅後,便抱著紙包往大福客棧的方向去了。
客棧外,許是因為天黑的緣故,那四周,已有路燈的光亮在黑暗中明明滅滅。大福客棧的門首,那在風中招搖飛舞的「棧」字旗正被風吹得獵獵作響。四處的廣告旗幟亦是一般,與那大福客棧遙相呼應。共同組成了芳華坊特有的景象。
香卉繞過幾個在小巷中卿卿我我的男女後,旁若無人地,便直向客棧中去了。
這時候的客棧中,因為頭頂的天花板點了電燈的緣故,是一片敞亮的光澤。有幾個零星的客人正坐在店中的長凳上吃著晚飯。一個雜役在四處地招呼著,雖不甚忙碌的模樣,但那臉上,卻仍舊現出了幾分不耐。
香卉走進去與那門首處站著的賬房也就是這里的老板打了招呼後,便直往後院自己的房間行去了。
小院中的房間都點了油燈。昏黃的燈光從彩色的窗玻璃上露出來,在院中的青磚地面上鐫刻下黑黝黝的清晰的影兒。美輪美奐的,倒是一通好看。
正走著,不覺那身後竟突傳出一聲叫喚。香卉回過頭瞅了,見是同住在一個客棧的石先生。不由得蹙了眉頭。
那石先生從身後叫住香卉,然後走到她面前,像是有事似的,只對著她一陣笑。
「錢小姐可看見玉珍了嗎?」他問了一句。頂認真的表情。然而不知為何,卻直讓香卉感到一陣厭惡。
人往往就是這樣。先入為主,以貌取人。一旦覺得那人不好,便會在心中將他全盤否定。以後無論這個人再說什麼,再做什麼,不管對與否,都會是錯。
也許,如今的香卉也是有了這種思想的。只看著面前的石先生有八百個不順眼。這不順眼若要追溯,的確可以追溯到那日玉珍向他借報紙之時。從那時起,她便是對他存了大大的意見與芥蒂的。
她抿了抿嘴沒有說話。也不看他,只回過頭繼續走自己的路。心中冷冷地想著他方才直呼玉珍姓名的模樣。真是登徒子!
那身旁的石先生看見香卉這副模樣,端的是急了。趕忙繞到她身前,攔了她的去路。
「我知道錢小姐對我抱有成見。可是我找玉珍真的有事!」他又說了句。像是要極力表明一種態度似的,一臉認真。
香卉見他突然這般追趕上來,也是一怔。不由得將身子向後退了退,與他保持著友好的距離。同時又做好了戒備。
他這個樣子,倒是極怕人的!听聞如他這般做投機生意的人,平日間最是不學好!這不禁讓香卉想到了往常小客棧常見的那些雌雄黨。一個個放蕩不羈,風流成性。盡在背地里做些見不得人的勾當。
想到這里。她不禁有些鄙夷了。然而想是這樣想,可終因禮貌的緣故,只答了石先生一句出來。
「我沒見她,我也是方回來!」她說了一句。然後甩著大辮子便想繞過他離開。而那心中,卻終是因了石先生方才的一句話,而存了些許計較。
「玉珍她沒在?她去了那兒?」她皺了皺眉頭,然後側頭望了她們房間黑森森的玻璃窗。心下有些疑惑。再轉過頭的時候,便看到了石先生那一口參差不齊的豁牙。正直愣愣地朝向自己。
石先生似乎也沒想到香卉會反問他,只是怔了怔,然後開口了︰「我也不知。只听人家說她今日讓老板娘幫她去尋工作。可是這時候也不見回來。」他說了一句,換了一臉懊惱。
香卉一听,頓時便有些惱了。心想若那玉珍果真去做些酒館生意,並且一意孤行,那可如何是好。
「看來她定是故意躲著我了。我原以為他是個膽大的女孩。」石先生喃喃道。然而在香卉愈漸詫異的目光中,嘆出一口氣來。
天空之上,那本就不甚明晰的最後一點殘存的白日光亮。也終隨著那愈漸濃稠的黑夜而換上了一片沉悶的黑色。黏滯的並不流動的黑暗,像是墨漬一般深深嵌在蒼穹。有月亮淡淡的飄渺的影兒,也好似並不能照透著黑暗似的,只在那高高的天上,隱藏了身形。
一時涼風乍起。飄飄然浮動那衣襟褲腳,連帶著那頭發,也隨著風的猝然而至,而輕舞飛揚了。
香卉被那風中夾雜著的沙子迷了眼楮,抬手輕輕地揉了。再睜眼,便看到眼前石先生那被頭油固定的三七分發型,亦是被風吹得四處飄動。倒是幾多滑稽。
然,這畢竟不是看滑稽的場合。一想到玉珍隨著老板娘去酒館做事了,就有一層擔憂自心中升起。便急問了身旁的石先生,那老板娘可回來了否。誰知石先生只是搖頭。
「這我倒是不知道。」他頓了頓,像是又想到了什麼,「不過今日是禮拜三,這時候老板娘應該是在艷華堂與她的小姐妹們打牌的。」
此話一出,倒是叫香卉本就不好的心情直直地下降了。
那艷華堂本就是前清時候芳華坊一代的三等妓院。那叫紅梅的老板娘便也是出于此處。雖然艷華堂後來改做正經生意,經營些成衣之類。然而背地里,那暗娼生意,卻也是做得極旺。大有死灰復燃之苗頭。
那老板娘先前也是在芳華坊里討生活的。被省城中的低級官員包養遺棄後,便招夫嫁給了一個吸大煙的落魄弟子,也就是現在大福客棧的老板。
香卉想到這兒,更是覺得那心是一陣透心的涼。料想這老板娘平時作風便極是不檢點,听聞她臉上的疤還是當年惹火那個官員才留下的。她如今生生地躥騰玉珍去酒館做事,也不知到底安得什麼心!
香卉咬了下唇,再考慮不到其他的,便直往院外沖去。心中只祈禱著玉珍切不可出了什麼事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