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一段日子,我幾乎每天和陸明泡在牛女乃中,牛女乃味時而模糊,時而清晰,身體和大腦不斷的受到這種味道的刺激,很多事都變的清晰起來,是嗅覺讓我對往事的追憶更加強烈。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看過的一部電影,這部電影我看了很多遍,就像高叔叔永遠不耐煩的翻閱著凡高的畫一樣。電影的名字叫《不見不散》,是馮小剛的作品,由葛尤和徐帆聯袂主演的。里面有一段台詞是引用顧城的詩《一代人》︰「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楮/我卻用它尋找光明。」可是在戲里面,台詞並不是這樣,而是被篡改為「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楮/我卻要用鼻孔去尋找光明。」一個裝瞎子的劉元,一個小人物,真實、幽默而又不失理性的被葛優表演的淋灕盡致。也正是從這時候起,我真正的開始喜歡自己的鼻子。
晚上,我和陸明開著他的法拉利在蘇州城里兜風,頂棚拉開著,風從前面迎過來,吹亂了我的頭發,也趕走了一切煩惱。我們隨著車速瘋狂的叫喊著,釋放著心中多年的壓抑。車子上了三環,順著高架不斷奔跑。我的年輕時代也仿佛這樣的永遠的離開了,我想︰這座城已經不屬于我了,他屬于過去,屬于和我一樣的孩子。
「在想什麼呢?」陸明開著車說。
「沒什麼,就是一些老掉牙的故事。」我平靜的說。
「想也沒用,回不去了。」陸明無所謂的說著。
「我們迷路了。」我說。
「想開點!,人他媽就這麼一輩子!」陸明說。
我沉默了,沒有再說一個字,一個車里,我們各懷心事,車子繼續朝前開著,沒有停的意思。
回到家已經很晚了,家里的燈卻還亮著。我知道母親又在等我了。這一段日子我成天跟陸明泡在一起,很晚才回來,母親總是非等我回來才肯去睡覺,說了她老人家好多次了,就是不听。我推開門母親正坐在椅子上打盹,我看著又氣又心疼把門狠狠甩響,母親被驚醒了,趕忙站起來關心的說︰「回來了。」
我憋了一口悶氣︰「你怎麼還不睡覺啊!讓你別等我!別等我!你就是不听!……」
我話還沒說完,母親已經哭了,眼淚從眼角涌了出來︰「我不等你誰等你啊,我怎麼不等別人,我等你等了十一年,你回來連個話也不跟我說,成天往外跑,你沒想一下,都這麼晚了,你不回來我能睡得著嗎?都這麼大的人了,怎麼一點都不省心?」母親一邊哭,一邊擦著眼楮。我心里猛一陣酸,眼淚也跟著流了出來。就在這時候,弟弟的兒子小藝光著從房間跑出來抱住母親︰「女乃女乃……女乃女乃你別哭。」
母親哭著對小藝說︰「女乃女乃沒哭。」
小藝給母親擦著眼淚,安慰著母親說︰「不哭……不哭……女乃女乃是不是伯伯欺負你了?」
母親被小藝給逗笑了,「撲哧」地笑出聲來︰「是的,你去給女乃女乃打你伯伯去。」
小藝轉過身來,用他的小手在我的腿上拍了兩下,然後轉過身,向母親報告︰「女乃女乃我替你打了,你別哭了。」
母親沖這我說︰「看見沒有?連小孩都不如。」
我靜靜的站在那兒,一動不動。我想,我的小時候是不是像小藝一樣關心著母親,我記不起來了。我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女兒美子,想起了日本的岳父岳母,想起了死去妻子和浪漫的櫻花,就在這一刻,我仿佛變成了一尊記憶的雕像,眼淚在靈魂深處凝結成冰塊,堵得胸膛有點難受,我舒了口氣,輕輕的對母親說︰「對不起,媽,你快去睡覺吧。」
「你也早點睡,今天你舅舅來看你了,你不在,明天你去你舅家看看去……」母親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樣,拉著小藝朝屋子里面走去了。
「知道了。」我應了一聲,然後繼續在原處站著,我真希望自己變成一尊雕像,永遠,永遠。
這一天晚上是我回國以來第一次沒有睡好,我想起了很多在日本失眠的日子,想起了安眠藥。自從妻子死後,很多失眠的日子我就靠這種藥片幫助自己睡眠,開始我只吃半片,後來吃半片就不管用了,就改吃一片,再後來就是一片半,兩片,有時候還得再加一片。
回國這一段日子倒是睡的挺踏實的,沒想到今天給趕上了,失眠又來了。我躺在床上,想著剛才對母親發的脾氣,心里有些愧疚。我開始懷疑自己患上了精神分裂,一個地球人都不喜歡的病癥,可是我喜歡。因為我听說得了神經病的人至少可以忘掉不高興的事,我想逃月兌,卻不知道該逃的哪兒。
第二天,我听從母親的吩咐,買了些東西去了舅舅家。其實舅舅看上去一點也不老,只是舅舅說起話來跟外公一樣,裝的像個算命先生。可惜外公早些年已經去世了,那時候我還不到十歲。舅舅要比母親小九歲,在母親和舅舅中間還有兩個小姨,一個嫁到上海,一個嫁到昆山。我總是想那個年代為什麼要生這麼多孩子,直到今天我還會重復的提起這個話題。
我見到舅舅時,舅舅沒什麼太大變化,只是皮膚略微粗糙了些,白頭發添了幾根,可是舅媽就明顯的老多了,難怪說女人比男人老的快,我這才算真正的明白過來。
我和舅舅坐在一起,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過了好一會兒,舅舅起了頭,他說︰「日本好嗎?」
我笑了笑回答︰「都一樣。」
舅舅接著問我︰「在日本習慣嗎?听說日本人吃的肉都是生的?」
我笑著回答︰「那有啊,咱們吃什麼,日本人就吃什麼。」
舅舅簡單的笑了笑,眼角的魚尾紋開始游動起來。舅舅是個老實人,和父母一樣,典型的蘇州小老百姓,成天過著與世無爭的日子。
蘇州人給我的感覺就是太過于安居樂業,在這些小老百姓身上散發著江南人特有的古樸和小家子氣。他們雖然勤儉持家,但是在他們身上始終缺少一種陽剛之氣。不僅如此,蘇州的男人還有另一個永遠洗不掉的綽號「小男人」。所以,我不喜歡說自己是個蘇州人,後來在日本呆久了,身上的女乃油味才漸漸被磨滅了,沒想到這一回來,陸明又天天拉著我泡牛女乃,真怕那一天成了女乃油小生。
我掏出口袋的煙遞給舅舅了一根,舅舅仔細的看著煙頭上的日文說︰「你從日本帶回來的?」我應了一聲,然後給舅舅把煙點著,舅舅吸了兩口品了品煙味,說︰「這煙不好抽,我還是喜歡抽‘南京’,喜歡抽中國煙。」
我笑著說︰「我覺得這煙挺好的,比‘南京’好抽多了。」
舅舅開玩笑的說︰「好抽什麼啊,你現在是日本人 ,抽不慣我們中國煙的 。」
我笑了笑沒說話,心想這小老頭還挺政治。
我在舅舅家呆了一天,我們從瑣碎的事情侃到國家大事,又從國家大事聊到柴米油鹽,臨走時,我給舅舅留了五千塊錢,我向舅舅保證這是人民幣,舅舅笑著說,這東西我認識,不用你教,我就當你在這存著,我不缺錢花。
從舅舅家出來,有種往事不堪回首的感慨。我特意乘上公交車,擠在人群當中,看著窗外的風景,我覺得時間過的太快了,還沒感覺到什麼,自己已經快四十歲的人了。我又一次想起了妻子,想起了自己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