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過幾天,我見到了菲菲。她比我想象的要穩重,打扮也很隨意,運動鞋,牛仔褲和一件白色的體恤。憂郁的眼楮,瓜子臉,嘴小,笑起來很大方,卻也有一些傷感。菲菲和丈夫離婚後,自己帶著孩子。孩子不是她丈夫的,而是她和陸明的。透過孩子天真的眼神,我仿佛看到了他父親的形象。這時,蘇州的天氣非常炎熱。
「陸明知道孩子是他的嗎?」我問。
菲菲搖了搖頭,傷感的笑了笑。
「你打算什麼時候告訴他?」我問。
「不知道,再說吧!」菲菲說。
「抽煙嗎?」我問,遞給她一支。
她沒有接,只是笑著搖頭。
「來一根吧!」我說。
「不了,你抽吧!」她說。
我把煙屁放在嘴角,用打火機點燃,火苗很細。
「陸明現在很有錢!」我說。
「誰有錢都不如自己有錢的好。」菲菲說。
我笑了,這話說得沒錯,很現實。
「喝點茶還是咖啡?」我問。
「白開水吧,這就是我的生活!」菲菲自嘲的說。
「你應該和陸明談談。」我說。
「沒什麼好談的!都這麼大歲數了,你以為還是上學的時候。」菲菲說。
我笑了笑,想來自己原來是這一群人當中最單純的一個,也不禁有些好笑。這種感覺很悲涼,有一點酸。
「我真不明白,你當初是怎麼想的。」我說。
「別提了,都過去這麼多年了,你很懷舊嘛。」菲菲說。
「也許吧……」我說,然後把咖啡、茶、白開水都放在她面前,「你選吧!想喝什麼喝什麼。」
菲菲笑了,她說︰「你是真的沒變,還那樣!」
從菲菲的言語當中,我仿佛明白了什麼。我身上也許真有什麼根深蒂固的東西,它是什麼,我說不清楚。
菲菲和他丈夫結婚之前,已經懷有身孕。婚後,又發現丈夫是個性無能。當然,她的丈夫也知道自己身上的毛病。孩子生下來的時候,他無奈的接受了。可是,這也給他留下了心病。沒過多長時間,丈夫就在外面包了二女乃。說是包二女乃,滑稽的是他沒有sex(*)那能力,只是為了在精神上報復菲菲,尋找刺激和滿足而已。大把大把的鈔票揮霍在二女乃身上,並且很少回家。好不容易回來一次,滿身酒氣,見人就罵,而且語言出乎意料的難听,菲菲也知道理虧,便任憑丈夫怎麼折騰。可沒過多久,他丈夫卻染上了毒品。毒癮上來,六親不認,只認錢,硬生生的把整個家當都抽光了。後來就向老婆要錢,菲菲不給,便拳腳相加。為這事,菲菲還住了幾次醫院,這個家也算是到頭了,離婚後,一個女人拉扯著孩子也不容易。
我始終沒有問菲菲,當初為什麼和陸明分手。每個人心靈深處,都有不可觸及之痛,一點提及,就想碎石擊水,波瀾久久不平。難怪有人說,做人不必太清楚,還是糊涂一點好。話雖如此,可是有幾個人能達到「空既是色」的這種境界呢?要是真有人悟透了,那便不再是人,而是和尚,估模著和尚也未必能夠參透人生。大凡是參透凡塵的,已經不在這塵世了,估計早就成佛了。生活就是這樣,無法參透,也參悟不透,誰也無法改變,也改變不了。我想︰上帝造人,真的是為了懲罰嗎?懺悔,只能安慰心靈,卻無法讓免受災難。這就是現實!
掐指算來,回國已經快兩個月了,卻沒有得到關于菁菁的任何消息,似乎她從人間蒸發了,舊址拆遷了,新的地址又找不到,仿佛這一切,就像一場夢。听說,這幾年,中國拆遷鬧的很凶,房價是拼了命的往上漲,可惜老百姓是越過越窮。不知都這是政府的本事,還是政府的無能。愛國之情,卻恨之入骨。
這一段日子,心情好了許多。一個新的發現,我找回了自己。終于明白,迷失,是一種罪過!自從妻子去世之後,我從來沒有這麼樂觀過。任何事情,我都抱著最壞的想法,最後,的確以最壞的姿態出現在我的面前。這一次不同,我只是單純的享受著這種快樂,沒有顧慮,也不去思考未來。
未來是什麼?答︰是狗屁!未來永遠都是靠不住的東西!不過卻讓人神往,這就是未來的魅力,很變態,很抽象,很瘋狂。未來就是時間不停的走,地球不停的運動。它不是流星,不是雪花,不是一閃即逝的東西,它應該太陽,是閃電,是夢想。未來也應該像一只溫順的貓,在主人睡眠的時候,開始安靜;未來也是也是一只喪心病狂的狗,在你給他喂食的過程當中,咬斷了你的手。誰也沒有辦法預料,這就是未來。總之,未來的生命很長,長的足以把任何事情忘掉。
晚上,我跟女兒通了電話。女兒問我,什麼時候回日本,她實在是想我了。掛了電話,卻還有些傷感,鼻子突然泛酸,眼淚已經在眼眶里了。在電話里,我叮囑女兒,一定要听爺爺女乃女乃的話,不要亂跑,還答應她,回去的時候,給她買禮物。這就是我對女兒的愛,似乎顯得太單薄了。美子很渴望我回去,岳父岳母也是一樣。岳父依舊想讓我幫他料理《櫻花》雜志的事務,並且還說這是君子協定。其實,我也不曾忘記自己的承諾,我知道這是老人生前的最大心願。
岳父有兩個心願,第一個心願,是希望我和妻子能夠幸福快樂的生活。妻子的意外,無疑是對這個家庭最大的打擊。第二個心願就是讓我幫他料理《櫻花》雜志。
岳父常說《櫻花》雜志是他的生命,是他一輩子的心血。他想永遠保留這份稷業,就像永遠持續他的香火一樣。不過在這個問題上,我讓老人失望了好多次。他是一個和藹可親的老頭,不管我怎麼回避這個問題,他從來不曾生氣。听的最多的,其實是他的嘆氣聲。這種聲音,總會讓我想起妻子,然後感到內疚。關于《櫻花》雜志,讓我想起一個人來。不過,並不是什麼好事。
我和妻子的婚禮上,我認識了岳父的「得力助手」——藤野太郎。三十來歲年紀,頭發稀少,並且向後背著,發膠用的很重,像是貼在頭皮上一樣;大鼻子,一對張風耳,兩片厚嘴唇,臉色黑瘦;淡淡的眉毛卻又悄悄的連成「一」字,眼楮細小,經常會在門縫里窺視別人,算命書上書這種人心機很重。我發誓,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這麼丑的男人。正因為他丑,才丑的出名。人們看慣了孔雀,也會看看鱷魚,這種極端,在這個變態的社會上,已經不是什麼新鮮話題了。不過,他總會讓我想起魯迅先生筆下的藤野嚴九郎。
我一直懷疑岳父的眼光,怎麼會讓這麼一個奇丑無比的男人來做他的助手?後來證明我的懷疑不是沒有道理。這個藤野先生雖然工作能力很強,但是為人處事極其狡猾。他在岳父面前,談吐十分謹慎,因此也頗得岳父信任,更主要的是他掌握著《櫻花》雜志70%的廣告。藤野太郎和商家的關系非常密切,他熟知那家化裝品近期需要宣傳,那家房地產需要炒熱,那家的女乃粉是新上市的,那家的避孕套質量更好一些,那家的內衣穿上比較舒服等等。他時不時的動點心機,《櫻花》雜志就會面臨著很多經濟問題。
藤野太郎一直處心積慮地打著《櫻花》雜志的主意,目的是為了拖垮會社,或者趁機瓜分會社的股份。後來,事情鬧到岳父面前,岳父先是鼓勵我在《櫻花》雜志上寫點文章,接著讓我不斷和商家客戶進行往來,時間長了,業務關系自然有了發展。更沒想到的是,我的文章在日本社會上有了影響,很多日本人開始喜歡這個中國人寫的東西。藤野感到我對他的威脅,便制造了很多我與日本人之間的矛盾。虧得岳父幫我解圍,很多事情才水落石出。再後來,岳父得到確鑿的證據,以貪污會社財產把這個家伙給送進了監獄。之後,我便成了岳父助手。
妻子去世後,我就沒有心思幫助岳父料理《櫻花》雜志了。我把自己封閉起來,像咸魚罐頭一樣,與外界隔絕。悶在家里,我不停的翻閱著妻子的照片,然後學著抽煙、喝酒,自然而然的也學會了失眠。我覺得有一種東西,像火一樣在我的靈魂深處跳躍、燃燒,它吞噬著我,我沒有絲毫力氣去反抗。那時候,我被鎖在遺忘的世界里,誰也進不來,我也出不去。我陷入了圍城,更像是城中的苦行僧,一天二十四小時,只要睜著眼,我就活在過去,活在記憶當中,沒有未來。我高聲的朗誦︰Tobeornottobe……幻想著很多有的和沒有的故事。我的生活被剝奪的只剩下了夢,除此之外,我一無所有。我瘋狂的為妻子寫詩,詩稿被岳父發表在《櫻花》雜志上,沒想到我就這樣成為了「詩人」,對此,我覺得自己很惡心,不過《櫻花》雜志也達到了銷量的最高點。讓人難以忍受的是很多人無原無故站在住所的門口,就只為見我一面。還有,住所外面的郵箱,經常被塞的滿滿的。我覺得,自己的愛情像是被踐踏了一樣。後來,很多莫名其妙的約稿就在郵箱里了,我有點喘不過氣來,更加深刻的體會到了什麼叫窒息。
再後來,岳父便幾次三番向我提出料理會社的事情。我總是以懷念著妻子為由,無心搭理任何事物來拒絕岳父,與此同時,我又把女兒托付給老兩口照顧。因此,也一直心存內疚。這次回國之前,我答應了岳父,等我再回去的時候,一定不會讓他老人家失望的。
對于蘇州,我有太多的不了解。這個曾經生長的地方,竟也成了我一生的心病。
晚上,我坐著地鐵,穿梭在隧道里。我希望,這是一部時間機器,它能把我帶到任何我想去的地方。可惜,現實告訴我,這是不能的,就像妻子的死。十年前,蘇州並沒有地鐵,我想,一切隨著時間,都在改變。而我,真的不想變,只想回到從前。
跟著煩亂的人群,出了地鐵站。在霓虹燈的閃爍之下,到處都洋溢著歡快的氣氛,這才發現,蘇州話這麼耐人尋味。第一次,在人群中,偷偷的笑了。我想對妻子說︰惠子!你看到了沒有?我回來了……閉上眼,妻子仿佛一會兒在人群當中,一會兒在天上,一會兒又落在我的心里。她望著我,微笑著,這笑容像櫻花,飄灑在另一個世界里,浪漫、絢麗卻又令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