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禮結束,周鵬將心力俱疲的夏秋送回家。走到門口的玉蘭樹下,胡同的另一端,有個女孩子,離著老遠的地方喊著。「媽媽,我回來了。飯好了沒有,我好餓。」
「已經好了。」似乎是她母親回應的聲音,慈祥的,溫暖的聲音。
站在院門口的夏秋,想到自己以往放學回家的情形,自己也會口里喊著「媽媽,我回來了,我要吃飯。」心一下子徹底崩潰,似乎身體再也承受不了這種磨難,無力地靠著那棵玉蘭樹的樹干,以支撐著自己站穩,可是最終還是慢慢順著樹干滑下,蹲在地上,雙手掩面哭泣。
周鵬扶起她,將她攬在胸前,有力的雙臂支撐住她的身體。嚶嚶的哭泣聲,微微抖動的肩膀,將他的心都揉碎了。她絕望地喃喃道,似乎在求蒼天,「我想要爸爸,我想要媽媽,我想要回原來的生活……」
馮管家送來的飯菜,夏秋一口都沒動。
半夜,夏秋被噩夢驚醒,她猛地從床上坐起。夢里,她想起了那個人是誰,他是周鵬。接著,夢見了自己和周鵬生活在一起,可是忽然一個小孩,小腿比大腿還要粗,像鴨子一樣的朝她走來,所有的人都對她指指點點,周家的人包括周鵬都對她冷若冰霜、惡言相向,在趕她走,無論她怎麼哀哀而哭、如何苦求都沒有用。
夢里,很黑,無盡的黑,以至于她看不見周鵬的臉。但是忽然出現了一點點光亮,卻只能看見他冷冷的背影,正離她而去,把她留在了黑暗之中。不管她跑多快,總也追不上他;不管她如何的呼喊和哀求,求他不要丟下她,可是他頭也不回。她感覺自己陷到了沒頂的泥潭里,伸開雙臂,想抓住什麼,來把自己救出去,卻越陷越深。無法呼吸,無法自拔,無法掙扎。沒一個人來幫她,她的心里充滿了絕望。
周鵬趴在她的床邊,半夜後才昏昏沉沉地睡著。被她夢中絕望的哭喊聲叫醒,雙手握著她的肩膀,搖著她,叫著她,喊她清醒過來。
睜開眼楮,她看向床邊,周鵬正緊張地看著她,看著她滿臉的淚痕,他準備起來給她去拿毛巾。
「你別走,不要丟下我,我害怕。」見他站起來,夏秋的手急忙抓住他的胳膊,抓得那麼牢,生怕他突然走掉似的,用依賴的口氣哀求著。
滿臉的淚痕、哀求的眼神、蒼白的面孔,她的所有的一切,都撥動了周鵬心靈深處最柔軟的地方。他知道,這輩子,命中注定,他就是她的俘虜了。
「我不走,我會一直陪著你。有我在,你什麼都不用怕。只是個夢。」周鵬趕忙半坐在床上,抱住了她,柔聲地對她說。
「只是個夢嗎?」夏秋用一種低沉的、充滿抑郁的聲調,輕輕地問道。似乎在問他,又似乎在和自己說話,手卻更緊地抓住了他。
「夢到爸媽了?」听到她夢里呼喊著父母,他問她,給她擦著眼角的淚痕,「想他們了?」
「不想,他們去的那個地方,比這里好。只是」夏秋說著,雙手松開周鵬,將毛巾被上拉,遮住了眼楮,也遮住了沖眶而出的淚水,輕輕地嗚咽著,「只是,為什麼不把我一起帶走?」
「夏秋,」周鵬想要掀開毛巾被,可是手終落到她的額頭,撫模著她如瀑的黑發和光潔的額頭,「玨玨,你還有我啊!我會代替他們來愛你,來關心你,保護你。千萬不要再說這種話,不然,我」他忽然喉頭哽咽,說不下去。
夏秋模索著,握住了周鵬的大手,那手,那麼溫暖,似乎能將她結冰的心暖化。在周鵬柔聲撫慰中,她又漸漸地睡著了。這次,睡得很沉。熟睡時的她,柔弱、無辜的模樣,深深地刻在了周鵬的心底。
早晨醒來,她拼命地對自己說,提醒著自己,只是一個夢,雖然是做過的最糟糕的夢。她看著周鵬,她相信他,他不會辜負她。可是,他不光是他,還代表著整個家族,維系著整個家族的希望和傳承。如果他知道了這個病,他的家族知道了這個病,那又將如何?想到這里,她的心不禁蜷緊,絕望再次涌上心頭。整個人一整天都變得郁郁寡歡。
見她心情復雜,眼神迷惘的樣子,周鵬擔心不已,想讓她快點好起來,再恢復成以前那個純真中兼帶些成熟、美麗中閃著才華和自信的那個女孩子。經過和醫生的咨詢,他將夏秋轉到自己的家里將養。一來可以避免夏秋觸景傷情,二來自己家的環境對夏秋的身體康復有利。這幾天來,夏秋茶飯不進,虛弱的好像風雨中的玉蘭花。
木蘭也被周鵬帶了過來。
夏秋仍然住在以前做家教時住的房間。這個房間,周鵬給取了個名字,叫做「冬春閣」,和夏秋的名字對應起來,一年四季就全了。他希望這個房間,每一天,夏秋都能夠住在這里。
半個多月的時間,在周鵬的悉心照料下,她已經漸漸地恢復了往日的情形——平靜和淡雅,已經能夠和周圍的人們正常交流,和方嫂她們一起在菜園子里忙碌,甚至在廚房幫忙,將從菜園里摘回的菜、花入饌,比如涼拌南瓜花、絲瓜花炒雞蛋、做玫瑰花糖等等,這些都是母親生前教給她做的;只是她卻在迅速地蒼白和消瘦著,在父母離世、可怕的病魔掌控自己的山崩海嘯般的雙重壓迫下,她臉上已經徹底的失去略帶嬰兒肥的嬌媚輪廓,顴骨突了出來,一雙眼楮不再像以前那樣純真和無辜,再也不像春天的泉水般清澈透明,而是時常有著驚恐不安,像是經常被獵人打擾的兔子,一有風吹草動,就草木皆兵一樣。
周鵬的書房多了一幅字,「大鵬展翅」,正是夏秋以前送他的那幅,它一直掛在書房。周鵬在書房看文件時,她會靜靜地坐在旁邊看書,會幫他沏茶,偶爾還會投給他一抹微笑。但是如果她沉默的時間長了,周鵬有時發現她會忽然地失神,眼楮空洞地看著外面的天空,落下淚來;每天早上,還會有淚痕猶濕的枕畔,似乎一夜都未好睡。為了減少她獨處的時間,分散她的精力,周鵬增加了她白天戶外活動的時間,他會扔下要處理的事情,牽上木蘭,陪著她在戶外活動︰騎車郊外、放風箏、湖邊慢跑……。晚上,周鵬都會在確認夏秋睡熟後再走,或許是戶外活動讓她覺得疲乏,最近她的睡眠都很好。
夏天傍晚的陽光照耀進周鵬的書房,周鵬在處理著文件,夏秋在旁邊靜靜地看書。屋子里開的冷氣,使照進來的陽光,讓人感覺到溫暖,讓人慵懶的忘記了時間,不知不覺兩人已經在書房里停留了半天了。
窗外還有昨天他們綁在湖畔石塊上的金魚風箏,在天空中舒展著美麗的大尾巴。
偶爾一抬頭,發現周鵬在悄悄地看著她,她報以一抹微笑。「我去給你弄點茶水。」夏秋指著空了的茶杯說。
經過樓梯,從樓下傳來了嘈雜的人聲,和什麼東西放到地上「撲通撲通」的聲音。她慢慢地走下樓梯,探頭向下面看著。
客廳中多了很多的行李,方嫂、馮管家和其他工人忙進忙出地張羅著。
「好姐姐,如果這次我們兩家結成了親家,那才算是強強聯合呢。我的女兒,見到你家小鵬的第一眼起,就喜歡上他了。我們家那位,雖然現在當了市長,可是,還是執拗不過他這個寶貝女兒,昨天還親自給你們周董事長打了電話呢。知道你今天回來,我特意在機場等著接你呢。好和你好好聊聊。」夸張、炫耀的聲音。
「許太太,這種事情,還是讓他們小孩子自己定的好。」是周鵬母親的聲音,聲音有一絲絲的疲憊,還有些壓抑著的煩躁。
「哪里哦,小孩子家,咱們吃得鹽比他們走得路都多,很多大事,還需要咱們做長輩的幫著把把關。不然,會毀了孩子們一生的幸福。」
「你說的也對。不過這件事情我要和鵬兒先商量一下。」
「不過,我听說周鵬有女朋友了?說是個普通人家的女孩兒,這樣對周家的事業發展,今後一點兒幫助都沒有。我都想好了,今後等他們倆成親後,讓他們多生幾個孩子,我們這一輩,孩子太少了,說實話,小孩我還沒帶夠呢,他們就一下子長大了。」
「是啊,我也是這麼覺得。孩子太少了,以後等女兒結了婚,我就剩鵬兒一個了。」周鵬母親認同的聲音。
夏秋愣怔的站在樓梯中間,腦子里滿是她倆的對話,「一生的幸福,多生幾個孩子。」這些話語像是天空閃現的一道道閃電,強光刺醒了她暫時休眠的痛苦心弦。
這一個月來,她偏安一隅,就像是在暴風雨中的一葉孤舟,忽然遇到了避風的港灣,她將以前發生的不幸全部都忘記了。肆意地享受著周鵬的關愛,以為在他的身邊,什麼都不用考慮,什麼都不用管,一切都是安全的,讓她有臂膀可以依賴的。
可是上天為什麼這麼殘忍,為什麼要讓她重新記起降臨在自己身上的不幸?
她不想就這麼放棄,她喜歡上了周鵬,開始依賴他為她撐起的這片天,她不想這麼失去這段感情,她要查出自己是否有病,是否能正常生育。可是結果卻是又一記重錘,將她的最後一點希望,都給埋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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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時間她曾經有一次獨自坐公車趕到了醫院,找到了李醫生,咨詢自己家族遺傳病的情況,李醫生目前是國內遺傳病學方面的權威。
「人類的很多疾病都與遺傳有關,我們體內有萬種不同的蛋白質在工作著,每個基因至少編碼一種蛋白質,但是要想判斷出究竟是哪個基因導致了某種遺傳病確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
「目前大多數蛋白質的功能還都沒有搞清,很難把它們與某種特定的遺傳病聯系在一起。另外,還有很多DNA序列雖然不編碼人和蛋白質,但卻控制著蛋白質的合成速度,出了問題同樣非同小可。
「所以科學家們往往只能通過收集大量病例來推測可能的致病基因,其過程很像是在踫運氣,成功率極低。如果某種遺傳病的分子機理尚未搞清,科學家們就束手無策了,另外還有很多遺傳病是有不止一個基因突變所導致的,這就進一步增加了破解的難度。
「不過人類基因組全序列的測試成功,目前通過測量病人的全部DNA序列,並和正常人對比,從而找到致病基因。但是基因組測試的成本太高了,截止到目前,全世界只有十幾個人測出了自己的DNA全序列,但是大多數是科學界名人。
「每一代人將會產生66個基因突變,這些隨機的基因突變,大多數都是無害的,而現在還沒有能力判斷到底哪些是有害的,所以即使找到了基因突變,如果不了解基因的功能,仍然無法做判斷。」
「是不是說現在就沒辦法測出我是否有攜帶基因?」夏秋面色變得蒼白,從椅子上慢慢地站起來,緊盯著李醫生的臉,希望能夠听到否定的答案。
「是的。」听到李醫生肯定的回答,夏秋一下子坐回椅子上,手緊緊地抓著膝上的包包,兩只眼楮直直地看著前方,臉上毫無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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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她知道,在她已經沒入泥潭的頭上,又壓上了一塊巨石,一塊讓她永世不能翻身的巨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