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山高很失落地走出報社大樓，回頭望著這座十八層高的辦公大樓，猶如一支直豎的鋼筆，挺立在車水馬龍的城市里，很有個性的樣子。大樓頂端，殘余著一抹夕陽，血紅血紅的，仿佛在一滴滴往下滴落。
秦山高的失落是理所當然的。因為，從此時起，他就不再是管理這座大樓里的人了，甚至也不再是這座大樓的一個普通工作人員了。這就是官場的殘酷。凡是爭斗落敗者，大體是要被趕滾蛋的。
秦山高對這座大樓的感情是特殊的。
六年前，他在南方沿海某城市一家都市報做首席記者，被當做高級人才，引進了他目前所在的這個濱江城市春江市，進了當地唯一的報社春江日報，成為總編輯助理。雖然他原來在的是一家地市級報紙，現在只進了一個縣級市的小報，可是，這個擁有一百多萬人口的縣級市在全國始終排在百強縣（市）的前列，經濟比原來的地級市還要富裕，報社待遇也比原來報社好很多，比如，廣告收入就比原來報社超出百分之五十多，更何況被作為高級人才引進，可以獎勵一套住房，還當上了總編輯助理，秦山高心里一百個願意。
那時，報社還在一個老的五層樓辦公，總編一直想搞一個新的辦公大樓，可是始終落實不了資金，也就得不到領導的認可。直到第三年，秦山高當上了副總編輯，被總編輯指定分管報社新大樓建設，貌似，他並沒花多少力氣，就搞定了一個億的資金贊助，再加入報社自己的幾千萬存款，新大樓建造在一月之內就辦妥了幾乎全部前期手續，而且得到了市委常委會和市長辦公會議的批準。去年，大樓落成了，報社搬了進來，秦山高成了全報社的功臣，也成了這座城市的功臣，因為，在本省的所有縣級市報社中，這座大樓是頂級的，不僅體量大，而且設計獨特，很像一支直指雲霄的巨筆，要想在無垠的藍天上書寫。大樓里還配備了目前最先進的智能化設施，成為一座可以被人夸耀業績的智能化辦公大樓。
在新大樓落成報社搬遷進來的典禮宴會上，市委書記譚惠民端著茅台酒，拍著去敬酒的秦山高的肩膀說，小秦吶，好好干，大有前途啊！老總編私下也對秦山高說，小秦啊，這個班只有交給你才放心啊。秦山高知道，老總和幾個副總之間，表面上是和和氣氣，骨子里矛盾錯綜，而自己才是老總唯一的信任，因此覺得，自己一定很快就會接老總編的班，成為這家報紙的新一任總編輯。
沒想到，秦山高的期待居然會落空。
去年年底，老總編到了年齡辦退休，退休之前，陪著秦山高拜訪了多位領導︰書記、副書記、組織部長、宣傳部長、政協主席、人大主任，大家都點頭認可老總編的看法，秦山高的確是合適的接班人，的確是辦報的人才。特別是在德高望重的人大主任前市委書記家里，主任夫人收了秦山高帶去的某著名畫家的字畫，沏了茶，離開之後，老主任說，我很看好小秦，放心吧。而分管宣傳的市委副書記則在他們拜訪時說，書記不是早就表過態了，小秦就是個接班人，不著急。這些，都給了秦山高和老總編一顆定心丸。可是，萬萬沒有想到，在老總編退休、秦山高臨時負責主持報社工作一個月之後，新的報社總編輯到任了，竟然是本市政法委副書記王汝人，一個在新聞界名聲不太好的人物，報社一片嘩然，一些老記者老編輯反響尤其強烈，私下的抱怨是，為什麼不讓秦山高當總編，王汝人算個蛋啊。
秦山高雖然郁悶，可是並不想和王汝人鬧僵，他很清楚，派誰來當一把手反映的是上級的意圖，要想在報社待下去，繼續把排名第一的副總編當下去，必須和一把手配合好，服從領導，听從指揮，才能繼續等待時機。可是，畢竟王汝人不是宣傳干部出身，更不懂媒體，卻又大事小事都想抓在自己手上，再加上其他副總編中有人喜歡離間挑唆，兩人性格估計也天然有點合不來，工作中很快出現了幾次踫撞。作風強硬的王汝人不給秦山高任何溝通的機會，很快調整了秦山高的分工，不再讓他分管采編和經營，以後又發生了幾次沖突。秦山高找老總編討主意，老總編建議他找市委書記談一談，可是，電話預約書記一直說沒空，等機會再談吧，然後就出現了今天下午市委組織部來報社宣布他的免職文件，免職之前居然沒有約談自己，只是當場問了一下，個人還有什麼意見？說了幾句服從組織決定之類的套話。
這時，秦山高的手機鈴聲響了起來，那是一種很急促的音調，也是秦山高一向所欣賞的，所謂記者的生活快節奏。電話里是一個聲音柔美而語調堅定女人︰別郁悶了，上我這兒來！等你喝酒！
一位熟悉的大樓保安過來，與秦山高打招呼。保安問，秦總編，是否身體不舒服，臉色看上去很不好？
秦山高為人的一個特點，是對下層員工比較親近，大樓的保安、清潔工、送報工，越是底層的人，他越是沒有架子，總是平等和藹，給別人非常平易近人的感覺。
秦山高謝了他的好意，表示自己只是有點累，開了一天的會，覺得疲勞了。
保安道了再見後走了。秦山高吐了一口長氣，再望一眼報社新大樓，飛快地鑽進了自己的本田CRV，駛出報社停車場大門，向東拐去，穿過市區的幾條街，沿著濱江大道，直奔市郊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