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傳奇後續(三)
那個夜晚我爺爺面對奢渡河,對馬三爺說這運動會過去的那一番話,在十年後果然應驗了。1976年,文革結束。1978年**召開了十一屆三中全會,社會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一切安定了下來,事實證明,我爺爺的預言是正確的。在這十年中,我爺爺忍辱負重,經歷了喪子之痛、喪妻之悲,一生風雨的他終于迎來了共和國新的太陽。
我爺爺在給我講故事的時候,總愛提到我死去的四叔。他說,在他的五個兒子中,我的四叔最像他。四叔有著少年人少有的勇敢和睿智,七八歲的時候,就從虎口里救過一只母豬。我小時候對老虎之類的東西最感興趣,我听爺爺說四叔能從老虎嘴里搭救豬仔,我就對四叔崇拜有加。四叔是我父親的哥哥,我就想從父親的嘴里知道事情的真相,父親說,是的,你四叔,他還打過狼呢。這簡直是太讓我震驚了,我的家族里,原來是能人輩出啊。
我家從鹽井古鎮遷到鳳凰山之前,這里周圍方圓百里都是原始森林,山上長著很多大樹,好多都是長了不知多少年,十幾人牽著手都圍不過來。森林里生活著很多動物,如岩羊、野豬、老虎、豹子、狼等。晚上的時候,人們都不敢單獨出門,因為在山上總是有成群的狼在嚎,還有過路的豹子、老虎在呼嘯。
前面說過,我爺爺養豬是養得很好的。我家里養了不少豬,這些豬不知死活,餓了的時候老愛鬼喊鬼叫的,這就引起了一只老虎的注意。那只老虎其實是過路的,並不是生活在我們鳳凰山上的。鳳凰山太小,沒有足夠的食物養活它,它是生活在野豬更多野羊更肥森林更茂密的龍川的。龍川那里崇山峻嶺,荒蕪人煙,民國的時候鬧過虎害,居住在龍川的老百姓都搬到米羅來了。
這只老虎听到豬叫後就潛伏了下來。它就暫時居住在我家對面的三神坡上,白天在林子里睡覺,晚上就出來活動,還時不時的長嘯幾聲,搞的在家睡覺的小孩子們大氣都不敢出。老虎好像是知道了人們都怕它,于是膽子就大了起來,居然在白天村里人少的時候進了村子。它首先是沖進坡下張家的雞圈里,抓了一只雞後就回到山里去了,大概是第一次吃人間的東西,味道跟野雞不同,于是就上了癮,又興致勃勃的回來了。張家的人發現雞少了一只後,就把剩下的雞們轉移了,老虎去撲了個空,有些發怒了,就在村里東奔西竄。那時候我爺爺他們正在人民公社的爐子邊煉鋼,所有的青壯年都沒有在村里,就只剩下老弱病殘。敗興的老虎走到我家門口的時候,恰好听見了一聲豬叫。這極大的刺激了老虎的神經。老虎就探頭從豬圈的窗子里看過去,看見一頭肥豬正在里面拱土呢。
那一刻老虎一定很高興,它在這里等了這麼多天不就為這只豬嘛,現在找到了,就把它帶走了吧。那時候我女乃女乃正在屋子里織布,織著織著就睡著了,並不知道豬圈里發生了什麼。老虎縱身一躍就跳進了豬圈里,那頭本來就不安分的豬這回可是被嚇得大聲慘叫。豬圈里的響動驚動了正在院子里玩水的四叔,他跑到門口一看,原來是一只大貓(我四叔不知道那是老虎)在抓母豬,就大聲喊道︰
「你這個死貓兒,老鼠你不去抓,你逗這母豬做什麼呀!看我不打死你!」
我四叔說罷就隨手撿起一個石子,狠狠的向老虎擲去,結果居然直接打在了老虎的面門上,老虎疼痛,便松開了咬住母豬脖子的嘴,在豬圈里亂竄。大凡母豬的性格,都是比較凶險的,這是在帶豬仔的時候,鍛煉起來的。我家的母豬也不例外,或許是它也不知道這是老虎,在它的主人替它解圍後,它居然瘋狂的向老虎沖去,嚇得老虎六神無主。與此同時,我四叔掄起了平時我爺爺用來割草的草干(用堅硬的紅刺母樹做成的一種農用工具,兩頭尖銳,有些甚至安有鐵鏢),一陣向老虎猛刺,草干有一丈多長,老虎怎麼躲都躲不開,疼痛的嗚嗚怪叫。老虎後來橫沖直闖,沖破豬圈門,帶著滿身斑斑點點的傷,落荒而逃。
我四叔看見母豬的脖子上流著「汩汩」鮮血,有些慌了,沖進院子叫醒我正在打瞌睡的女乃女乃︰
「阿娘,母豬出血了,你快來看啊。」
我女乃女乃醒過來,大聲問︰
「四娃子,母豬怎麼流血了。」
「被一只大貓抓傷了,大貓被我打跑了,阿娘,你快來看啊。」
我女乃女乃听四叔這麼一說,慌了︰
「大貓?哪里來的啊?會不會是老虎啊?四娃子,你好好的吧?」
「是大貓啊,好大好大的,我從來沒有見過。」
我女乃女乃來到豬圈邊,看到一片狼藉的豬圈和正在流血的母豬,還有老虎留下的那一股惡臭,滿臉是淚︰
「天啊,四娃子,你趕走的是老虎啊,他爹啊,幸好沒有出什麼事,不然我怎麼向你黃家交代吶。」
我女乃女乃緊緊摟起趕走老虎的兒子,生怕他離開自己似的,只有八歲的四叔,卻不知天高地厚的叫道︰
「阿娘,那老虎好憨啊。」
「娃啊,快別亂說,你黃家祖墳葬的好,是有神靈保護你的啊。快跟我去答謝祖宗。」
那天我四叔被我女乃女乃抱進堂屋,在神龕前,面對祖宗的牌位,磕頭燒香,女乃女乃口中念念有詞,八歲的四叔懵懵懂懂,不明白女乃女乃的意思。晚上我爺爺回來了,女乃女乃說了四叔趕走老虎的事情,爺爺笑了,他總算在兒子們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四叔英勇斗虎救母豬的事情在米羅傳開後,我們家受到了上級的嘉獎。因為那頭母豬那時候已經是屬于人民公社所有,是集體資產,只是由我家代養,我四叔救了母豬,保護了公家財產,被評為了「模範兒童英雄」。于是四叔就被作為典型,並當上了紅衛兵兒童團的小隊長,到處去宣傳,成為紅衛兵們學習的對象。
四叔的榮譽讓我們家族順利的渡過了那個荒唐的年代,就連我爺爺的老丈人,也就是我女乃女乃的身為地主的父親,雖然在反右運動中被無情的批斗過,但因為有一個英雄的外孫,在文革中也沾了不少光,少了許多批斗之苦。
然而,我這樣一個生龍活虎的四叔,不是死于病痛,也不是死于饑荒,卻在文化大革命的武斗中死去了。關于四叔在武斗中死去的事情,爺爺絕口不提,大約是我當時還年幼,爺爺覺得不宜給我說這些血腥的東西。總之,爺爺很痛惜四叔的死,文革結束後,他曾經跟別人說︰
「文革是結束了,我家是為文革獻出了人命的,四娃子就為文革死了。」
那是一段說不清誰是誰非的歷史,它是過去了,而我四叔,他沒能在人間活下來,他是活在了我爺爺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