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燃紙 12

作者 ︰ 潘小純

我對他這人有個印象︰善辯、博學多才,只要有誰與他單挑,就一些他感興趣的問題向他提問,他就會以全封閉的交流方式,在牆面上用固定的幾種顏色,畫來畫去畫個不停,而且不與人說一句話。我坐下,放下皮革文件夾,「就算了吧,馬虎點,」我平仰著上身,腿退縮到椅子底下,聲音細弱,「上次我就與你講到過,也許當時你沒用心听,一句話,任何人都是經不起別人長期琢磨推敲的。」「你說自己缺乏韌勁,這就有點在譜了。可你是你,別人是別人。」

「不過現在……我索性說,長期隱藏在某個模糊領域中的一批微生物,它們現在正千方百計尋找機會,攻擊你這個過路者呢,」

他听了這話,忽然呼嚕呼嚕大口喘粗氣,「怎麼能這樣說,怎能這樣認為,難道在感情上,我與你越離越遠了?你究竟是怎麼看我的,」他說到這兒,在樓下鐵櫃椅子里坐著,開始不理人,在那以後,關于吳源的一些事,我就不大好說、不大說得清楚了,我們倆仍同以前一樣,一前一後一上一下分兩層坐在檔案鐵櫃里找文件,就這樣彼此分開,我們兩人似乎已經找到了各自喜歡、各自又都習慣的生存環境……可是我卻催他過去與坐在影院窗台內的售票員小姐進行交涉不久他就從那兒輕松跑來並給我看了電影票到電影開演還差一刻鐘時間在這之前我們兩人只能默然相對,

「穿了這件厚夾克,實在多余,」「你說得很對,」(又在說了,不是默然相對),

「學檔案專業,遠不如學其它專業來得好,」我握緊電影票,說,「是遠不如其它專業好,」我模仿起街邊郵亭歪倒的樣子,向一邊彎下腰,「遠不止是學習枯燥的問題,畢業出來,你還得去干枯燥的活兒,檔案這東西,在它里面雖然記載著一些陳年舊事……」他用力看了我幾眼,顯得目光很凶,

「不過凡事都要自己親身體驗,」他企圖竭力擺月兌我對他的影響,「現在也只是一個枯燥問題,」吳源說完,就去附近寄了封信,回來後站在影院台階上對我說︰「你知道嗎,我以前同學中有個綽號叫‘荷蘭犬’的人,你一見此人,準覺得心里沒底,她有事沒事,老要向宿舍房頂望,嘴里嘀咕什麼自己在老家每晚上床都要望著高處天窗入睡,望呀望呀,望得天窗慢慢變了形,望得周圍東西都與原先不一樣起來,說天窗上面有根牽東西的繩兒會掉下來,說繩子掉下來會對自己有什麼好處,干嗎要有東西掉下來呀,誰的手兒不能在那上面把繩子捏緊點,」

但我還是覺得,這幾天來,我不該看見有那麼多神經兮兮的陌生人在街邊舞廳里唱歌跳舞……認得荷蘭犬,記著荷蘭犬……在生活中不能只去觀察某一個人的行為舉止,一個簡單的分析方法,看誰能掌握自己命運,誰又不能掌握自己命運,一個有去無回單程去它方遠行的方案。我看那些整天喜歡跳舞唱歌的人,他們從頭到腳,好像都塞滿了在舞廳桌子上放著的糖果點心,對于他們,就要看由誰來對其進行施教育德了,用暗光燈對他們照射︰出現了美麗動人的場面,用燈光對跳舞者進行施教,這應該是個好辦法。他說︰「你抽空去同荷蘭犬踫個面。」說完,他遞給我一枝煙,

「小說寫得怎麼樣了?」頓了頓,他說,「我看你現在寫得根本不成樣子……剛開始寫東西都是一樣,寫詩、寫小說,都想試試,」我听了這話,全身活動幾下,說︰「剛月兌稿的《下一年》你看過沒有?什麼琢磨不琢磨,模這個模那個的,我平時最喜歡模的、也是模得最多的是女人的,」同樣,我也最喜歡說一些能給人造成模糊印象的話兒,

吳源推著我走到馬路單行線向外突出的喇叭形缺口處,自己也跟過來,「你難道還不明白你正患著一種疾病,就是學會罵人恨人了,」記得有一年,吳源去我那兒吃魚,那次家里燒了一鍋鮮魚,在濃濃的魚湯下面,鋪滿了散了骨架的碎魚肉,還裹著幾塊筍片,我們幾人各坐桌子一邊,大家都伸長手往鍋里撈魚或撈筍片吃,那天午飯,除了白米飯和魚湯外,誰都沒吃到好東西,吃過午飯,他坐入藤椅,我今天還記得他就是這個樣子︰兩只手輪換著在膝蓋上擦,手心和手背也輪流相互擦著,影片中一個正在街邊奔跑的外國小孩,他一頭撞在酒吧門外的五彩玻璃球上,孩子的腦袋被卡在球內,在路人一陣哄鬧聲中,騎警跑來了,但他面對出事現場,卻不願從馬背上下來,這位騎警除了對人揮舞韁繩,別的事什麼都不想干,他大概正在等著這起街邊事件自然了結,走到小門背陰處,發現門被後面站著的人硬硬地頂著,等我向他們打招呼,門里那三人才松開手讓我進去,我側身擠入半開半閉的門,走上幾級露天梯子,身後三人中有人問我說︰「你找他?」我在梯子上停下,說話人在我的注視下,手兒慢慢翹起再慢慢搭在門的把手上,他整條手臂像根牛皮筋,在門的把手上微微顫動——我猜想可能是這人說了剛才那話,「你們怎麼了,」「這些天來,他有些不對勁,老是一個人不言語,不信你去看看,」「他把我們三人趕出宿舍,已經有好幾天了,有時一天要趕我們幾次,就這樣,」他走過來面向我,在我對面扭轉自己的身體,說,「我給你學個樣子,就這樣,」他又扭又轉,最後干脆倒退著走起來,而且裝出十分氣喘的樣子,「他在屋內不停地倒退著走路,就一個人,這樣一扭一扭的,」

我滿面月復狐疑,這不是在胡鬧嗎?他見我進來,沒理我,一個人把寫滿文字的幾十張信箋用刀子絞碎,分幾次,一把把抓起紙片往自己頭發中塞,又舉起手模模自己腦袋,模模自己的一頭亂發,毛發中的紙片紛紛往下落,床上、桌椅上、窗沿上、地面上、床前木條上都落了不少白紙兒,他兩只手從頭頂移開,不垂直落下,卻在半途畢恭畢敬指著我,可能也不是指著我,是對準對面床位那頂白蚊帳,他雙手相互握住,做成開口朝向自己一邊的一個內裂型「八」字,僵持了一會兒,兩個臂肘開始相互逼進靠攏,听得見手臂骨骼發出令人恐懼的吱吱咯咯聲音,我躥上一步拉住他,「行了行了,」我說,並試圖解開他的雙臂,「行了,沒人催你寫這麼多,是你自己在逼自己,我跟你講過多少次了,寫東西要保持心境平靜,要有節制,」「你撕呀,把抽屜里的東西全拿出來,一起撕掉,」

「在停車時,」他閉著眼楮,喃喃自語,手臂仍然直挺挺朝前沖,兩個肘部貼在一塊,內心顯然極度痛苦,「我求過他了,」

「耳朵里灌滿了嗡嗡之音︰‘你是個需要有人來拯救的女人,你是個需要拯救的落水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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