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燃紙 17

作者 ︰ 潘小純

醫生仍然不甘心,他差護士去拿了一只助震器來。

(醫生仍然……)我剛有了一點準備,剛有了點睡意,便輕描淡寫凝視了那家伙一眼,那家伙和這家伙(醫生)一起掀開了我的被子,醫生狠命操使著助震器,將它墊在我背下,按動電鈕,慢慢有一股又酸又刺激的感覺流遍我全身,我伸出手握住床頭木桿,「差不多了,我說醫生,你干嗎拿這東西來折磨病人。」我的一位同房病號,這時朝我走來,他的腳踩著了助震器的電線,大概同時也帶著了醫生手里測量儀器上的那根絞花皮線,醫生的手一顫,對走近的病號放大嗓門嚷起來︰「電線電線,移開你的腳,明白沒有。」見那人退回去了,醫生又說︰「有什麼熱鬧可看的,這位正在接受治療呢。」我把頭深深埋入被褥深處,在一陣比一陣震得厲害但一陣又比一陣震得恰到好處的背部震蕩中我不想與人見面。沒震多久,那東西在背下忽然停住,我正納悶,被子被醫生拉開,他一手扳住我的後脖頸,一手手指張開,重重壓在我胸前,前後一扳一壓,我禁不住發出痛苦的申吟聲,昨日他也這樣壓過我扳過我,留在我身上的疼痛感覺,到現在還未消退,他今天又來這麼一手,我前日跟他計較過這件事,他說他現在的內科、外科功夫,在醫院里都很吃香,扳扳弄弄,又屬中醫推拿。在床頭櫃上擺著吳源送來的北京宮內的甜味點心,壘起來有半尺高,可這東西,我一向不喜歡,過份膩,過份甜,這不像制作它們的北方人本身的性格,顯得落落大方。吳源在我住院期間,來醫院看了我兩次。第一次來時,人也沒帶,東西也沒帶,第二次來,他帶了管理員來,帶來的慰問品就是現在被放在櫃子上的幾盒北京食品。

管理員說(從左到右,他同吳源之間叉開了半個身子的距離)︰「關于《進攻村莊》一書,吳源同意放手讓你來寫。稿子在我那兒。」我沒听清楚,但突然又全明白了︰「還沒到一年,就等到明年再還給我吧,仍按以前咱們說好的辦。」我把鑷子給了醫生。這是我自從進醫院以來,由我主動為治病醫生所做的第一件事情。醫生身後還站了一位醫生。我說,絕對沒有這樣的事。一年以上,就是在一年以後,咱們的《進攻村莊》才算真正展開(我是說到那時才能展開創作工作)。我听見鑷子被丟進了搪瓷盤子里,又叮里當啷在護士手中被端進護士室里間,護士要把這把鑷子放在高溫爐子上消毒。第二把鑷子又被握在醫生手中,他像切一張破照片那樣,用鑷子切著裹住我背部的幾條紗布,隨後叫人將切下的「破照片」輕輕放下,並把它們吊繞在水池上方,醫生硬是用手從布條堆里拽出一條布來,把布塞住水池底的漏水缺口。「已經好了。」他說。

好吧,

就等這一趟了,我收緊圍住脖子的枕巾,在鑷子強有力的攪拌下,等待上演第二個節目︰去把那家伙搬來,他頭一歪,不知道應該是叫別人去搬助震器呢還是要由自己去把那東西拿來,再差護士把助震器墊入我被子中,他不知道在這兩件事情中,哪一件事更能討我歡心,他為此坐在床沿上思考了半天都沒動身,所以我只能翻著白眼,在病床上干等著,

「一個人去拿助震器,

另一個人隨我去取棉墊子。」

醫生腦子清醒了,明白做任何事情都不能輕易取悅于我。「要是兩位護士真的按他的指令辦事,她們會忙不過來的,」我對同房間病人說,「醫生的決定還讓我們覺得不好受……」這時護士跟著

醫生走了進來,兩人進門後,手里拿著皮管、急用器械等物,沖著大家傻笑。醫生怕護士不能按照護理標準替我換敷在我背下的過時藥物,他對她說了一通旁人很難听懂的醫療術語,護士搖頭,來到我床左邊,她伸手模了模我發燙的額頭,對醫生搖搖頭。

「你听從他的話了沒有?」她問我。

「有時听,有時不听,听不進去。但他的意思是……」

醫生朝我和護士各看了一眼,他好像是要走過來,但事實上還是留在那兒沒動。我抬頭朝護士的臉龐湊過去,也同樣示意她俯來靠近我,我說︰他最終是要從我這兒溜掉的。他還來不及接住護士遞過去的助震器生有拉手的那一端,助震器便直接從護士手里落下,掉在我床上的棉被上,助震器倒扣在被子上面的那個部位,正好是醫生應該抓住的拉手,雖然這家伙份量不重,但它有稜有角,有的稜角邊沿還很尖細,這一點我看到了,所以在助震器還沒壓著我之前,我先大叫起來,等它穩穩落在被子上,我的叫聲還沒停住,只是變得越喊越輕越喊越有起伏規律。醫生接住拉手,往上提助震器,他提著助震器,叫我把背往上拱起來,又伸手往被子里面模,他人還沒站到一個比較適當的位置,就朝一邊的護士說︰「到現在還沒把昨日敷的藥拿出來?這一個上午你們都在干什麼了?」我背上的軟藥膏弄了他一手,一股難聞的酸澀味使得他連連擺手,我躺著拱起背,叉開雙腿,讓護士把藥取走,我實在有點看不起醫生那副嫌這嫌那凶這凶那既害怕藥味沖鼻又害怕藥膏粘手的丑惡模樣,因而仍按昨日同他說話的內容,與他交談︰「我昨夜想過了,確實是八百,而不是你說的七百。到時你實在不肯認帳的話,就由我來多出這一百元錢得了。」醫生听到這兒,像是被人在腿上抽了根筋似的,不回過頭來看我,而是在他那兒突突突顛弄著自己的身子。我說︰「這八百元……不是光我一個人知道,他(指吳源或者指管理員)也知道,你當時收錢,我說過‘八百’這個數字,就緊靠著你耳朵邊說的,你也沒表示什麼異議。」醫生設法支開兩位護士,走到我跟前,他雙手反背,剛要說話,一看自己身後還有一位半醒半睡的病人,又再繞過來,走到我病床靠牆這一邊,離病人遠了,才一手模我額角,嘴巴慢慢張開,說︰「好再商量的,八百七百,就差一百麼。」「所以我說,如果你執意不肯的話,由我來出這一百元好了。」我推開蓋在眼角上的被褥一角,對醫生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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