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燃紙 21

作者 ︰ 潘小純

我自從降生入世的那一天起,就開始在這世界上尋找能夠屬于我的一方土地。一開始我在床上找,鑽入被褥中找,等長大了一些,能夠下地了,就開始在地板上找,還搖搖晃晃爬上窗台,隔著玻璃想看看院子外面有沒有土地這東西。當時醫生初次犯腰痛病,記得有天下午,他懷著劇烈病痛,來到我家里,他環繞著我的床看了一會兒,似乎想證明,在我身上這會兒正粘著某些粘乎乎的東西,醫生舀了瓢清水,在我腦後上方,對著天空,晃了晃瓢里的水,不多一會兒他向下灑幾滴水,不多一會兒他向下灑幾滴水,醫生沒找到我家大人,便自己去里屋拿了藤椅出來,一個人走到院子中靜靜地坐著。我不敢出門,搖搖晃晃走到窗台前,踮起腳尖,朝外看醫生有什麼動靜。院中土地的倒影這時候完完全全在醫生身體各處被映現出來了,就是在那個時候,我好像忽然變得相當會走路了,膽識也超過了普通的小孩,要找屬于我的土地,只能到醫生身上去找,這樣尋找來的土地,它的面積可能太小了一點,但我越來越豐富的知識和越來越深邃的智慧告訴我,土地本來就只有那麼小一塊,在海邊洶涌浪濤的沖擊下,土地這塊泥巴正岌岌可危地面臨被海水徹底吞沒的危險,醫生坐在院中藤椅上,等我家大人回來,而我也在窗台前趴著,遙望他身上那一小塊泥巴,當醫生獨自面對我時,他總有點不好意思,面帶羞愧之色,他手中那疊《進攻村莊》的手稿,比一星期前增厚了不少,醫生將稿子放在膝蓋上,一只手壓在它上面,那樣子好像很怕我走過去替他注射黑色針液,我收拾停當他的床鋪,把手稿一頁歸一頁理整齊,合上自制的硬紙封面,揣在懷里,一口氣沒停,跑到院子當中,醫生已將藤椅放回房內,同護士一起抬著助震器,往醫院住院部趕,管理員和接線員跟在後面跑,接線員手里拿著準備送給護士的一盒化妝品,不是想送,這回是準備真送了,不過我剛才看到她手里還拿著我從醫生皮包里掏出來送予她的那件禮物,護士回贈給接線員的不會也是化妝品之類的東西吧,醫生今天換了治療方法為我治病,在醫院里,醫生也不是很隨意就能讓人接近的,他攙著我,吆喝著叫護士快來幫忙,這些個混蛋對付起我來倒是很齊心,他們二話沒說,把我摁倒在小床上,狠狠揭開我上的褲子布片,我立即覺著上有個地方開始一陣陣冰涼起來,一團藥棉被護士扔進下面簍子里,一針打下來,先痛後酸……可護士偏還在上面騙我說,別動,讓蚊子叮了一下,她兩只手指在針扎入的周圍像揉橡皮泥一樣輕輕揉著,事後醫生告訴我,用手指揉捏,那可算得上是一門功夫,是為了讓注射進皮下的藥液能盡快被身體組織所吸收,這話醫生大概沒騙我,因為在這事上,我總不能被醫生護士兩面騙吧,在讓我吃了苦頭(打針)以後,醫生總能用真話來安慰我鼓勵我,許多排棕色的童床被安排在門窗上都釘有綠紗的病房里,這間兒童病房大不過八十平方米,在床與床之間的細窄過道中,兩邊床位上病人月兌下的塑料拖鞋一雙雙頂著頭擺著,下床穿鞋,兩個人的腳趾頭可以你踫踫我,我踫踫你,接線員可不認帳,她把化妝品放在我枕頭套里,要偷偷將它暫時收藏起來,自己則一個人去向醫生訴苦,你今天是要帶我進醫院進行護理呢,還是要帶他(指童年的我)進醫院護理?(真叫你)真叫人吃不消你,接線員回轉身,跑到病房的正門前,把玻璃門上的藍顏色簾子拉起來,在床邊坐下,用手捂著我前額,試試我體溫是否還是那麼高,他們兩人只有呆在院子里,離開我(童年的我),各自的心情才能平靜下來,兩個人才有時間講講話握握手,共敘相思之情,今天一大清早起來,我的體溫就高達三十九度,在這高溫(加上頭暈)的折磨下,我的腰部壞死癥給我帶來的痛苦反而減輕了許多,腰背下面的皮肉已開始腐爛,用助震器治療,之前要很小心將涂滿藥膏的紗布從背部底下的腐肉中取出,我忍住鑽心的劇痛,拱起背,讓人在背與床之間墊上幾塊很厚的海綿墊子,完事後,才能將助震器送進來,接通電源,整個身體開始隨著助震器的震動,輕輕震蕩起伏,那滋味真是又酸又麻又舒坦,我哼了一聲,示意醫生叔叔過來,醫生在院子里也就真的搖搖擺擺馬馬虎虎朝我走來,醫生一來,接線員便離開我房間,她大概又可以站在老槐樹下面,無邊無際地猜想槐樹的樹齡了,不過我明白這樹的年齡此時不會比將來我懂事後的樹齡來得長,醫生在我早上喝的開水里放了太多的鹽,他哆嗦著往杯子里擱鹽的動作……嘿,烏黑烏黑的黑顏色,醫生遞過杯子,請求我喝下鹽開水,醫生的手哆哆嗦嗦哆哆嗦嗦,其實當時我還處于童年時期,對于接線員來說,是個乳臭未干的毛孩子,不過有些事情的結局恐怕會在很早以前,在根本沒有形成大趨勢的時候,就由敏感的人將它們顯現出來,醫生掐滅煙蒂,竭力在我和接線員面前保持鎮靜,「可以起來走走了,」醫生囑咐我說,「得了腰部壞死癥的人,第一要積極配合治療,與醫生合作,第二點,像你這樣,一個只有八、九歲的兒童,要經常參加室外活動。」只要接線員不動身,我就根本離不開她,她說出去玩,我就跑出去玩個痛快,她不說出去,我就一直安安靜靜呆在病房里,躺在被褥中,死命裝睡覺,而現在她听見醫生叫我出去活動活動,我卻沒有表示同意,她相信醫生的鹽水早把我灌了個半飽,我自降生以來,醫生一直是負責我身體健康的人,他對我全身各部位的狀況了如指掌,最簡單的醫治便是像現在這樣,每天三頓藥,兩支針,等到腰下開始腐爛,治療才變得復雜起來,平白無故添了個助震器,而且每天都得來幾次震蕩,醫生丟下听診器,月兌下白大褂,催我趕緊起床,接線員早已不在房內,我朝四面瞧瞧,確定接線員已經不在了,便接住醫生伸來的手,慢慢彎起身子,被子被掀開,一股藥膏味夾雜著腐肉味,立刻溢滿了整個房間,醫生連鼻子都沒捂一捂,抱起我跑到院前台階上,在台階上,我倆都不急于走開,我在醫生一側定下神來,並開始對醫生說一些話,我說,接線員阿姨呢,她在哪兒?你在她面前顯得老多了,醫生你老了,但是你本領高,你在她那兒可不能干什麼見不得人的丑事,醫生應該往病人堆里跑,而不是往接線員那兒跑,你老得連手臂上的骨頭都在一塊塊突起,一塊塊變硬,醫生你究竟知道些什麼,關于我和接線員之間的事?有兩天了,他就這樣不明不白捏住我頭頂,像捏了只黑桃子,好像要把我的頭往某條暗縫中塞進去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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