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燃紙 49

作者 ︰ 潘小純

西間有這麼大,這麼遼闊,醫生坐在手術床上,卻不能下來四處跑動。西間其實也沒這麼大,當醫生看見主刀醫生朝自己走來時,這種感覺尤其突出。現在主刀醫生重又帶領一伙醫生、護士走進西間,他們身上披著一片片白布,像一陣颶風,在西間各處走動,而其中有些人則穿著非常顯眼的天藍色衣服。在高架前面,隊伍停了下來,主刀醫生回頭朝後面望望,不久便有兩位醫生和兩位護士走出人群,來到高架左邊,主刀醫生輕輕咳嗽一聲,大家听了,仿佛若有所失,幾秒鐘過後,這伙人才恢復常態,主刀醫生估模時辰差不多了,緊走幾步,鑽入布圍子,他進去又出來,這時看他已換上了手術服,將尼龍繩套在脖頸上,手上也扣了個繩環,在里面床柱上另外又加扣了繩子結扣。醫生開始安靜下來,第二支藥液注入後,醫生進入了僵死狀態。我主動來到高架邊站定,幫著護士揀管子。我和護士來來往往,兩人盡在各自胸中翻騰感情巨浪,在手上使著柔勁。皮管揀多了,護士叫我去一邊歇著,由她來篩選一遍。(她站在我右面),說︰

「皮管今天只能用半箱。」「這是醫生特地關照的。」

「哪個醫生這麼缺德,這樣關照?」我也不動身。

她對四周的人沒有一點興趣︰

「除了你我,這兒的人都贊成用半箱皮管,主刀醫生卻從來未表過態,在這問題上,他是什麼態度,一直還瞞著別人。」

「不要太多說他,我倆談話與他無關。」我冷酷地說。

「不多。」護士又選了一批管子,放下手,說︰

「醫生現在一動不動躺在床上。」

「注躲了麻醉劑,像一個死人。」

西間里的手術正式開始。由東向西南方向,斜著擰亮一長條寬寬的光照,明亮的燈的光流在我們頭頂上閃過。主刀醫生每下一刀,醫生背部傷口便擴展一分。醫生身上的刀口已被全面鋪開,主刀醫生用雙手在里面挖呀掏呀(而且沒完沒了)。醫生安靜地躺在床上,躺平的樣子,跟他平時一樣,有點孩子氣,但不過份。

「我要過去瞧瞧他。」我終于對幾位醫生說道。「說是讓我來陪他,卻只能走到高架這兒,再也沒敢往前多邁一步。皮管放在我手臂彎里,讓我借送皮管的機會,過去看看醫生。」

「看看醫生,看看醫生。」一位護士朝我反復說。

我沒吱聲,只顧往手臂上放管子。

護士這時拉住我,把我帶到門邊,她也跟上一次一樣,只朝我瞪眼,不跟我說話。

「你來幫我扯開這些管子,一對一放開,都在地坪上擺平了。」護士向我說著,並在地上彎著身子,照實做一遍給我看。

「放在地上不怕弄髒管子?它們要用于手術的。」我說。

「哪能呢,」護士似乎不相信這話是我說的,「西間里到處都經過消毒,從上到下,包括地板。要用于手術的東西,我們這些人怎會不加以特別小心呢?你白來醫院學醫,白來西間陪醫生做手術了。」

「被消毒的只是局部地方,凡是經過消毒的東西,那上面確實是沒有細菌的。在西間里是局部地方被消毒。地坪上也經過消毒了?」我側著身體,對護士,也對周圍人說。

他們都不吱聲。醫生經過第一陣掏挖,月復和背兩塊地方已是血跡斑斑,很難辨認了。吊水還在往醫生靜脈里滴注,藥液效果在繼續提高。

西間里有好多人為了醫生的手術各就各位站在自己的崗位上努力工作,他們不怕刀刮骨頭的吱吱  聲,不怕血流如注的血腥場面,就怕忘記了自己應該站立的位置,跑到別的地方去,或是跑到西間外面去。

我放好最後一根羊皮管子,想賴在高架前不走。醫生身體的側面,時不時從層層布圍子中、從醫生護士組成的人群中向我這兒冒出來。醫生流出的血,我可以看見,但從我這面望去,從他體內(背部、腰部)流出的鮮血,在手術床靠向我這兒的幾根床柱上分成兩股血流,分別向下和向上流去,醫生伸手(大概是右手,也可能是左手)企圖將向上流走的血液拉回來,把它們拉回自己體內,起碼要拉到背部傷口附近,讓被拉回來的血去踫觸劇痛無比的傷口。我看得出,醫生很看重這股向上流去的鮮血,把血拉回來,使疼痛的傷口能夠被浸泡在血液里,得到營養滋補。我說︰

「您光靠拉回來一些血……每時每刻……我的計算很粗糙,這樣去拉血,會漏掉很多新鮮的血漿,不如——」

「不如兜個袋子在下面候著。」醫生的眼楮頑強睜開,說。

可實際上醫生神思模糊,看人看錯了方向,他這時說話,能明白他意思的,大概只有我一個人。我以商量的口吻對大群醫生護士說︰

「兜個盆在下面,在幾根床柱中間。」

「床下有陰溝,血會自動流入陰溝里去的。」主刀醫生打開厚實的口罩,從布圍子里輕輕向我傳出話來。

「他不懂道理。」我在心里嘀咕。我說︰

「西間這麼大,到哪兒去找打開蓋子的陰溝?找遍西間,那種東西只有幾條,而且又暗又黑又臭。」

「西間雖大,但陰溝蓋子還是可以被找到的。這樣吧,先找蓋子,找到了,再打開,原封不動把流血的管子插入陰溝內,」

「我不要下面的血,我要上面的血,向上流動的那股血。」醫生大叫著,整個身體試圖從主刀醫生和護士手里掙月兌出來。

(我拉住一些向外飄散的血片,往醫生躺著的手術床上硬塞進去)。主刀醫生站在手術床一端往醫生身上頻頻落刀,他膝蓋以下盡是污血。

(醫生接住血片,湊近鼻孔,聞了聞,看他嘀嘀咕咕的那副樣子,實在讓人感到可憐)。

醫生把血塞進自己背後,慢慢壓住,重新在手術台上躺平。醫生對主刀醫生說︰

「第一個星期就用第一批準備好的藥,一星期一用,要用足份量,請你馬上開始著手準備下一批用藥。」(這是我的治療方案。)

主刀醫生重新套上口罩,低下頭對護士說︰

「現在是第一個星期,用第一批藥。」

「一星期一用,用完藥,就結束了。」

醫生說(這次是對我說的)︰

「現在你來替我插管子。」

「我要在這兒抓正在上空飄著的血,抽不開身。」我說,並且盡量不去踫里面有血在流淌的羊皮管子。

「我要抓許多血給你們看。」我開始在西間里奔跑,

醫生看看主刀醫生的臉色,然後說︰

「這也是需要的,而且還很重要。」

「成績顯著,效果突出,」

醫生不理主刀醫生的話。每天我進西間陪醫生,進西間幫護士揀羊皮管子、把管子插進陰溝,有時有了興趣,就在西間各處尋找陰溝蓋子,確定它們的位置,我怕日子久了,看走了眼,便在所有陰溝蓋子上寫下記號,畫出血流必將經過的紅圈圈,進西間任務繁重,但是我進了還想進,出去了會馬上想著要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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