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燃紙 59

作者 ︰ 潘小純

皇甫甫早年走路依靠的是一張四腳小凳,那時他走路,雙手一定要緊緊抓住凳子,身子半俯下來,跟在凳子後面移動。大學未上完,他已換了幾根拐杖,一根拐杖最多使用半年,為了換拐杖,他常向同宿舍的同學訴苦,訴幾天苦,一根新拐杖就會出現在他手里。其實那根被換下來的舊拐杖只是外表舊了一點,根本就沒失去使用價值。現在倒好,皇甫甫走進實驗室,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把拐杖扔在進門左邊,在整個上班時間,他好像是個健全的人,要麼坐在工作椅上做事,要麼站起來歇一會兒,從不去踫門邊的拐杖。

「他現在完全是個健康人。」我說。「別像過去那樣,那樣的話……我這邊怎麼老在往下面沉呢。」皇甫甫見我已經發覺,便不再去壓操縱桿,他朝操作台反面看看朝操作台正面看看,「與我無關的,」他囁嚅說,「你真是亂傻,電腦哪能有這麼大的作用?預先設計,到時制作,專揀……照你的辦法,我和他(指同皇甫甫一起工作的那人)兩人遺失的單子,你可以用電腦重新制作一份,我皇甫甫雖說不是健康人,(不是就不是),雖說不是健康人,但像你今天這樣冒失來到我們中間,一心一意找茬,仍然要我……反對你,健康不健康,關你什麼事?你在我們中間是健康的,在外面,出了這所實驗室,我倒要看看你是否還能稱自己為健康人。」「我同你一起上街,讓群眾來評判。」

皇甫甫身體稍稍往後面一縮,說︰「我不能和你一起上街。」

「一起走走吧,我會等你的。」

「不,我不能同你一起在街上走。」

「上街同上這兒不是一樣?」

「不,不,我不去街上。」皇甫甫最後說。

「那你早晨是怎麼來這兒的?」

「我一個人拄著拐杖來的。」

「這不是一樣?」

「反正我不能同你一塊兒在街上出現。」

「上班你都來了。」

「我一人來,一人走,」他接著又說,「上班時,我一個人來,覺得很由在。」

「你這是自找的。」

「我屬于這個社會中的一員。好了。」

「好什麼,一點都沒好。電腦操作慣了,我看他們離不了電腦。一切東西在電腦里面都能預先設計。我說離不了電腦。這才叫好呢。」我引導醫生爬上他那只牽引床,看他在床上躺下,「不是已經在電腦房預測過了嗎?怎麼到頭來仍不能解決問題,」我用醫院里一般醫生安慰重病人時所使用的語氣說︰「你要靜下來,你需要安靜下來。听我跟你解釋,這病磨的就是時間,等的也是耐心,現在在病房里動不了,過了危險期,自然會好起來的。來,把右手擺平,不要焦躁,慢慢來。」醫生咳嗽幾聲,渾身一陣顫抖。一只水銀溫度表緊貼在病床一頭的藍色牆壁上,這間屋子被醫生一人住著,屋內白布都被收起來了,包括以前那些從西間搬來的白布,現在也不見了蹤影。現在在這屋子里,除了醫生和那只溫度表,找不到一樣東西能使我滿意(我內心充滿憂傷),醫生的病房里沒什麼零散東西,「你想到了什麼?讓你上床也夠困難的,我自己還不知道自己?這一刀下來……」(我如果是站在事物的里面看問題,我就不能拋開事物本身,如果我站在事物之外看問題,就不能輕易進入事物內部),于是我理直氣壯對他說︰「還得自己熬過來,其它想法都是非份之想,在這兒你要準備長期呆下去,病愈後就能出院了。」水銀表在上面(更在事物外面)閃著銀光,戶外陽光照射進來,有時陽光也能在水銀表上泛起幾點閃光,可在這種光亮之中,沒有一處灼熱點可尋,它們對底下的病人也缺乏照顧,就如同世上的圖騰,雖然自身毫無瑕疵,但說實在的,它們對世界是一點用處都沒有的,只是我現在沒有太多時間來這兒陪伴醫生,(這同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要真有解決辦法,我第一個會想到)其實這也是能夠找到辦法來解決的,就是這樣,只要保證我還有自由,在這個前提下,再為醫生擠壓出部份時間,讓這些時間像高坡上的泉水,自動往醫生身邊流過來。

每年醫院里要召開一次全院醫務人員大會,醫生躺病床上不能前去,他便差我代他參加會議,從會議上下來,我向醫生簡略作了匯報,(我每把會議情況說到緊要處,就要將醫生全身輕輕撫模一遍,如此這般,美好的感覺像海霧一樣悄悄飄來,又像海霧一樣悄悄移走,我呆在他房里說著說著說著說著,神思開始變得不同凡響起來),想停下不說,又不成,繼續說吧,又擔心自己會像一個不負責任的歌手,唱一首早已過時的通俗歌曲,結果引來醫生不快,說累了,歌唱完了,我和醫生一起盯著那張很普通的牽引床看,會議決議(這種全院會議哪來的正式決議,根本找不到決議文件和發行記錄。是的,誰能拿決議文本來給我和醫生看看)指出,每年舉行一次醫務工作會議的慣例不能破除,這次會議決議的大意還是和去年相同,包括院長在內的一些領導成員在決議文件上的簽名也和去年一模一樣(文件上如有首長簽名,那只能算是轉批,醫務會議搞了半天,只是轉發了一份文件。醫生連聲說不會是同一份東西吧,難道同去年轉發的文件一樣?醫生爬著坐上牽引床……床上的生活一定很不錯,連壞了的脊椎骨也會一節節變好,連病人的那些老舊骨頭也能在床上重新發育健全,老骨頭變直了,一點不彎,不會像以前那樣病魔纏骨,彎腰屈膝,處于隨時都有可能散落在地的危險狀態之中,這張牽引床可是醫生治病療傷的寶貝,在使用價值上,對于醫生來說,它同我這個人一樣,都是彌足珍貴的,只是這床顯得比較死心眼,不像我這個人,有自己的打算,到緊要關頭能溜之大吉),我親眼看見過寄事院長在文件上留下的簽名筆跡,一字連一字,筆筆圓滑而又固定,醫生相信會有一份文件在會議上向代表們散發,而且大家都準備讀熟文件,還有可能要分成幾個小組,讓某些代表在小組里發言,披露一些怎麼也解決不了、沒有人敢踫、卻天天都在折磨全院每個醫務工作人員的問題,提問題,想問題,討論問題,擬定決議,針對這些問題……最後很有可能是回避這些問題,就像去年所做的一樣,去年的日子,其中的每一天每一個時刻,我和醫生都是慢慢從中度過來的,我倆在牽引床周圍這麼一站(他現在是躺在床上),一年時間就過去了,我倆就都成了過來人,「過來人」這種稱呼在社會上多得滿天飛,可在病床附近,有這種稱呼的人只有我和醫生兩個,在醫院大會的文件上,連半個這種稱呼都見不著,它根本不給你稱呼,(醫務文件年年有,年年發行,在它上面一切事物好像都是新鮮的,但我們一般都不認識什麼新鮮事物,過來人,算什麼?)(在病床邊,這會兒就有兩個過來人)在兩個過來人之間只需要有老舊的溫情,他們不讓任何新人進來攪局,那天早晨氣溫很冷,攝氏零下三度,我問她︰「在你這屋里、院外,到底能容納多高的火焰?」

「這不關你什麼事。」

她說︰「再說了,你可以不來這兒的。來了就要幫我整理木柴,向火場中投燃料。」

作者題外話︰大家支持我一把,深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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