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燃紙 75

作者 ︰ 潘小純

皇甫甫站在那地方,嘴巴咬住架子的牽引繩,一邊還在朝醫生喊︰「你和我冒冒失失來到這兒測量村莊的入口處……電腦中明確指出那入口是在這兒了?別消磨自己的時間了,在雪地里干活,四處空闊無人,連我們自己的存在也成了一種假設。」從他嘴里吐出來測量架子的牽引繩,(一條繩子從嗡嗡作響的雪山峽谷內沖出來),不是因為這兒沒人,他怎能掀翻了這個,又去掀翻那個,無止境地東扯西扯,還想著別人對他表示寬恕和諒解?自從皇甫甫把本子上密密麻麻的數據比喻為他夢中所見之物時候起,醫生已同他呆不到一起去了。皇甫甫把拐杖丟在雪地上,站著扶住測繪架子,干巴巴擺出一個被迫等待的姿式。「原來在這兒,」醫生說,「在界石石心內。」

「你把它放在兜里,走的時候就不會忘記了。」

「上次我好像是在這兒呆過的。」醫生從界石上面的洞窟中取出一軸東西,將它插入身後皮包。可到這時醫生已經完全忘了他把工作皮包墊在背後是為了讓皇甫甫在看見這只皮包時能不斷想起一個人來(指我),好叫皇甫甫自覺自願跟著自己,不再整日懷著沮喪的心情,參加野外測繪工作。

「看見了吧,那軸東西。」醫生扭頭對他說。

「看見了。」皇甫甫倒是看見了那只收藏了那軸東西的皮包。他不能不去注意這只工作皮包,一只皮革黑包,各種圖表、數據都在它里面藏著。醫生挎著它一步不離,而皇甫甫離它也不算遠。它就在界石那兒,在醫生的上掛著。

「你相信那些數據是正確無誤的嗎?」

「基本上是這樣。」

「你同意?你把正確的數據重新打個鉤兒,不讓它們同其它數字搞混了。」

「簡直多余,我連這些都不懂?」皇甫甫這時認真起來。

「拉直調控線,拉直了,別晃。」醫生站在界石後面大聲說。

「你記錄數據吧,我這兒一切都準備妥當了。」「你快記下第一個數據,別像踫上了惡夢一樣。」

我把毛乎乎的皮包丟給皇甫甫,連包、連包的皮挎帶一起被我丟出,(皮包皺縮在冰窟窿里面,)要想進去取包,非得有兩個人來不可,先由一個人鑽進冰窟窿,把沉重的包遞給在冰窟窿口等著取包的人,等外面的人把皮包取走放好,再回過身來拉里面人的手,兩人一起用力,在冰窟窿里面的人才能爬出冰窟窿。在我們三個人腳邊,各擺了一台鑽冰器械,醫生把鑽冰器的轉速調到最高檔,一根定向指針直對著醫生扣緊的皮腰帶,指針上綠熒熒的光點頻繁晃動,沒有思想的人,譬如醫生,(有時還包括我在內),當他們展開艱辛的測量工作時,平時被隱藏起來的思想隨著他們每次眼楮在儀器上的凝視,會從各個平面玻璃片的角落像漁民拉網那樣,唆使佔有軀殼之便的測量者把自己發熱的體溫往玻璃片的某一個點上靠攏,思想沒邊沒際,能量無限,這時醫生猛力一甩手,他在無意之中選定了一個目標,(現在他把自己身處某地這一情景並不看作是一個無法改變的既成事實),一個實際目標對別人或對自己構成的壓力已經非常強大,醫生在近期還不會把我和瘸子趕入測繪現場,只要頭腦中有了醫生的影子,(在我們眼前影子們像一群正在晝夜不停走路的人)醫生就會利用自己的軀殼,手腳並用拉起一道防止風雪雨水進一步侵入界石石心的油布圍子,油布上下扣著許多死結,我坐入車子,把剛寫出的幾份筆錄復印下來,印好以後,從容爬下汽車,皇甫甫今天對什麼都不太理解,因而顯得沒有熱情,干起活來缺乏主動性,他拎著測量架的調控線,一直沒主動問過醫生一聲有關核查電腦數據的事情。毛烘烘的皮包被挎在醫生褲襠前,在皮包上面有白雪點點,醫生為了不讓我和皇甫甫在工作場合的確定這個問題上犯疑,等有意拉好了油布,才鑽入油布圍子,一刻鐘過後,他喜滋滋地鑽出油布,臉龐上的肌膚一會兒縮緊,一會兒舒展,他說︰

「又放進去了。」

我知道,他是在我面前演戲。我們剛來這兒時,醫生第一個拄著拐杖跑到界石上面模出了那軸封著蠟的原始村莊圖紙,皇甫甫跟我說,他模圖紙時,你並沒有認真注意。汽車並排停在界石東面過去五里地的地方。「這兒的地形也像當初村莊草創時期村民修築的一條外圍護村溝,」醫生出來後說,「我認為這兒有些地方生有灌木叢,只是都被大雪覆蓋了,這麼粗壯的桿子從地下鑽出,往四面叉開……我懷疑這批半埋半露的枝干狀東西根本就是村民插在地上用于防御外敵入侵的獸角。」

「在角上附著著……」醫生說到一半,不自在地咽了一口寒氣,

「還隨處附帶生出了不少灌木葉。」

「附帶生出?不是自己生出來的,不是由灌木叢自己抽芽長出了葉子?」我對驚訝不已的醫生、皇甫甫說。我可不像他(醫生),說話語氣軟,對事物把握不住,

「誰能像醫生那樣去認定某樣東西的實質呢?」

等醫生把界石的內心空洞用硬材料堵死,在外表做好偽裝,太陽已經升得很高了。這種雪後初陽照在樹上,樹會發芽,照在屋頂上,屋瓦會變得溫暖,若陽光落在冰雪深厚的郊外,雪下的泥土會使勁冒出雪的表面。變成油黑 亮的一大塊海綿,唯有陽光照在醫生、我和皇甫甫身上不會有什麼明顯反應,人到沒轍的時候,即使他遇到是一輪明晃晃耀眼的太陽,也不會有什麼作為的,

「難道不是嗎?」我問醫生,「今天我們也只能這樣了,收起測量架,撿起丟在地上的操作工具,明擺著的事,現在就到這兒來,早了點,」

「太早了點。」醫生附和著說。

「這難道是我的錯?」皇甫甫繃著臉說,「再組織一次野外勘探有多累吶。」

「還是你想這麼干,逼著我們往這兒趕,落這麼大的雪,白茫茫一片,我的福克納老爺。」皇甫甫最終把矛頭指向了我。

「有電腦才有我,我只會操作電腦,在電腦里,不,在腦子里,那位作家的形象在我腦子里。誰能從晚上六點一直燒爐子燒到明晨八點?我在樓里一呆就是二十四個小時,這比誰的工作時間都長,二十四個小時,真正的作家老大。狗日的,只會指派人,讓人過得不安寧,折騰好人。」我組織他倆慢慢收拾東西,東西被投入幾只大包之中。「天空灰蒙蒙的,叫人看了心中沒底。」

「你究竟要把圖片夾子放到哪兒去?」醫生用拐杖指著皇甫甫,帶著責備的口吻說。

「我並沒叫你們兩人一同來,來一人,一人同我來這兒就行了。」我說。「都來了,只會吵架,往深處想,會毀了這座村莊的,這兒原先,」我表情遲疑,「這兒原先是我祖先的一塊領地。」醫生朝放著幾只大包的低窪地走去,嘴里嫌我舊話重提,他用拐杖把包口打開,往里面捅了捅,(其實在這兒不論干什麼都是很累人的,缺了在每次收工後都應該有的十來分鐘準備工作,如此匆忙地在雪地里,在冰窟窿邊結束一天的測繪,各方面都會顯得很困難,)(已經一天干下來了,即使沒超過規定時間……我說,醫生你來收拾吧,好不好?)「好不好?」我對醫生(這時又多了個皇甫甫)說,他把大包里面的東西捅結實以後,站在窪地邊想問題。我拉緊包口拉鏈,用尼龍繩捆住第二只大包,把兩只包拉出窪地。醫生推著小型拖拉車過來,同皇甫甫一起往冰窟窿那邊趕,我估計他倆想再次去踫踫運氣,想用電動車把幾只大包運到汽車那兒去。我沒像他們那樣,喜歡自討苦吃,完了又甘心自認倒霉,整天拄著拐杖到處插手,大概這就是他們的一種自救兼補救的工作方式,你看他們兩個一瘸一瘸,又是拉人又是拉車,還盡搬些石子往界石周圍堆,有時認不清界石的位置,一直不肯下車,開著車子在附近亂兜圈子,像今天,他們就把汽車停在了離這兒五里遠的地方。醫生跳上第一輛電動車,皇甫甫爬上後面那輛,可醫生跳了半天沒跳上去,只能改為像皇甫甫一樣的上法,兩手抓住車門邊的桿子,把拐杖丟在雪地上,人再往車上爬,「我說,咱們一起啟動,怎麼樣?」醫生坐在電動車座位上,對後面車上的皇甫甫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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