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有安靜的機會,她絕不會放棄選擇沉默。讓人無法猜度她到底想些什麼,在她的大腦與心腑里到底會裝怎樣的一個尋玩不厭的世界。還是她與誰都保持著一些距離。欣兒今兒卻對一個並不相干的話題產生興致,這又讓鄭漢良有一些小小的詫異,後視鏡中,她安靜地眺望著車窗外的雨水,她的眼楮空洞得那麼柔美,就是憂傷也憂傷成舉世難覓的婉麗。她,活活的就是佛前一株忘塵花。
最重要的是找到共同的話題,有了話題,她是不是可以暫緩寂寞,多少給點情緒上的配合呢?「屈原的寂寞,哀吾生之無樂兮,幽獨處乎山中。賈誼的寂寞,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李白的寂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陸游的寂寞,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納蘭的寂寞,昏鴉盡,小立恨因誰?李清照的寂寞,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柳永的寂寞,此去經年,應是良晨好景虛設。岳飛的寂寞,知音少,弦斷有誰听。後面該加上欣兒總裁的寂寞,配什麼文字呢?」鄭漢良略一思索,「有了,‘仍是楚顏,這短暫一刻的綺靡,可是為赴一場終至的飛紅?我說的可對,總裁,你的心里一直裝著江華,而此人履袍輕霜,撒手而去。于是,留給你獨自的寂寞。」
「漢良果然是一個大智之人,只是我不敢與歷代文人俊杰相比,我不過是一個俗人,充其量是靠著聖人的幾句格言傳遞的溫暖勉強充當高雅月兌俗。」欣兒謙虛地說,除了身份相異,她將寂寞的美也唱成了絕世。
「不然,再大的人生也只是歷史浪潮中的一粒飛沫,再小的人生也是一折有起有落有聲有色的戲。說到戲,我倒馬上想到幾出特別喜歡看的戲里的唱詞,不知道總裁是否听過。《霸王別姬》中虞姬這樣唱道,‘看大王在帳中和衣睡穩,我這里出帳外且散愁情。輕移步走向荒郊站定,猛抬頭見碧落月色清明.’那是生命即將畫上休止符,被推舉到愛情神殿寶座上的兩個人,秋天里清朗的月色在眼里滿是蕭煞淒涼。《貴妃醉酒》中楊玉環,心懷惆悵,聲聲宮怨,三盞酒便醉眼迷離,她唱道︰‘獨坐皇宮有數年,聖駕寵愛我佔先。宮中冷落多寂寞,辜負嫦娥獨自眠。’北方佳人、絕世獨立、萬千寵愛于一身,終成馬嵬坡上寂寞的冤魂。《赤壁》中諸葛亮舌戰群儒,他唱道︰‘亮銀槍偃月刀屠虎斬熊,當陽橋丈八矛獨擋萬眾,英雄血灑荊襄。’英雄人生在劇烈的燃燒後歸于沉寂。《寶劍氣*林沖夜奔》中八十萬禁軍教頭慌慌然茫茫然一路急奔,‘按龍泉血淚灑征袍,恨天涯一身流落。急走忙逃,顧不得忠和孝。’」鄭漢良說到這里,有些動容,稍作停頓,「為城為地為名為利為美人,那何止是虛構的戲曲,實則是人生的不歸路?不知道哪一處墳冢才是他們趕去的歸宿?」也許鄭漢良不想車內寂寞,說了這洋洋長篇。說說唱唱,這個整天鑽營在經營詭道上的男人什麼時候培養唱戲的興趣,唱功相當了得。可是說著千古無逢的古人身上折射出自己的寂寞,帶著鄭漢良情緒直線下墜。這世間真正寂寞的又豈是古人,又豈是欣兒。欲而不敢求,空相望,不也是沉在鄭漢良的心里的寂寞嗎?好想說,欣兒,我愛你愛成了寂寞。看一見後視鏡,欣兒面色平和,又跌入到沉思中。
鄭漢良所言人生幾大寂寞中,欣兒看到悲壯的美。目光恍忽地沉陷,在江南細雨跌宕而成的斷章中,她看到雨簾中一縷無依的香魂,恰似自己。
「看一個女人深思時的樣子這麼生動迷人,好想走進她的深思里,做她心靈前的一株草。」鄭漢良由衷地感嘆。
「呵呵,」欣兒笑得很牽強,淺淺的,吝嗇地不著痕跡,「不過是在漢良幾折戲所帶來的英雄之氣中尋到一些安然的理由。所謂見心見性,可見漢良內心是有著英雄情節。憑心而論,古人即使寂寞,也令我們望塵莫及。」
何必退避三舍呢?鄭漢良想,寂寞並不需要你追我趕吧,只是你的寂寞,我的傷心。「盡管聖人苦苦地哀嘆,終也不能給我們尋出一出路。消遙游也只可能是停留在精神層面上的痴想與向往。總裁,你說呢?」
「漢良覺得我修行不足定力不夠嗎?如何能在聖人樂世達觀的人生規劃中快樂如魚呢?如果可以,這世上又怎麼會有寂寞呢?媽媽無論怎麼羞辱我,打罵我,那說明我不令她滿意。行莫若就,心莫若和,我以內心的隨和去求得媽媽的寬容,就看誰能持續得久一些,誰就贏利了最後的勝者。」欣兒早有持久戰的打算。
「你非要抱著滿身長著刺的江媽媽不撒手,卻看不到自己身上已經血流成河,唉——」鄭漢良一聲嘆息,「將一個老太太的頑固想法改變,遠比經營一個集團難得多,這是我的感受。難道尊重就是一次次的冒險嗎?」
「有些事,是帶有無法回頭的宿命。如果換個思維呢?讓媽媽在我身上出出氣,或許也是對她敬孝了。」欣兒的這個邏輯讓鄭漢良驚奇莫名。
鄭漢良不知道該說什麼,看著雨點悠悠揚揚地拍在車前擋風玻璃上,不知道唱得是哪家的弦曲,然後被雨刮器一遍遍地掃去,鄭漢良只覺得眼中澀澀的惆悵。身後的那張臉總是可以輕易地穿度浮華而恢復到平靜。她精致的五官與雞蛋一樣女敕白皮膚是讓鄭漢良想擱在心尖上疼愛的。每次抬頭觸及,心里麻麻癢癢地感動,會讓他即不想揮去某些更深入一些的想法,又擔心褻瀆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