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半個月的攬工很快就過去了,回想起這期間經歷的種種或愉快或沮喪的事,不免心中一次又一次地感慨︰
生活就是一個不斷折磨人的東西,上的,精神上的,無孔不入。但中間偶爾會給你拌點旋律優美的小插曲,讓你樂上一樂,之後又是一通持久的折磨。心理素質好的,就當是摔了一跤,拍拍身上的塵埃繼續往前走;心理素質差的,就當是房子塌了,周圍到處是滿目蒼夷的荒涼。用三個字概括就是,心涼了。
24.這天早晨,外面很冷,還時不時地刮著寒風。昨晚睡覺時沒生火,早上天還沒亮,我就被屋內冰冷的空氣凍醒了。
還有一個小時才開工,我卻沒有丁點兒睡意,順手從枕邊的煙盒里模出一支煙,熟練地點上,猛吸幾口,將之前的煩惱和疲勞一掃而空的同時,還能為今天即將打響的新一輪的戰斗補充足夠的活力。我很感謝發明煙卷的人,盡管它是毒品和不文明的向征。
進工地以來,我發現自己的日常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早上不吃飯,幾根煙墊巴墊巴就飽了;未到午夜十二點是不會就寢的,早上又火急火燎地提前起床。似乎有股使不完的力氣,並且這種大力水手般的狀態一直持續到我離開工地的那一刻才結束;至于衛生方面就更不用提了,按說每天在塵土飛揚的外面干活應該比平時更加講究衛生,可我三天都不洗一把臉。我爸說這是自甘墮落的表現,我心想像他這般年紀的時候或許比我強不了多少。
我過著「非人類」的生活,造成現在這種局面究竟怪誰我也不清楚,但我相信事在人為,自身有多一半因素,學校生活日久天長帶給我的陰影佔少一半因素。
難道真如那些「過來人」所說,從學校出來,就等于自毀前程了嗎?可反過來我又想問他們,難道一個人的前途好壞就是由你們說了算的嗎?我在學校那會兒怎麼看著前途一片灰暗?如果真是那樣,我現在這種表現又能證明什麼呢?我想什麼都證明不了,雖然與之前在校的我判若兩人,而人又總是要改變的。
25.我時常站在自家屋頂上遠眺工地的全景。不是特意去看那六幢樓房有多漂亮,而是兩處筆挺的塔吊勾起了我的好奇。我相信很多身在城市的人都見過這種龐然大物,只是最多事不關己地瞟上一眼。
建築用的塔式起重機已經越來越普遍,從普通的多層建築、房地產工程、高層建築到大型鐵路工程、橋梁工程、電力工程、水利工程,到處都有塔吊的應用。
工地上使用的塔吊主體大部分是由一段接一段的角鋼組成,整體外觀看到的基本都是三角形,具有良好的穩定性。
從下往上看︰底座也是三角形結構,由打實的混凝土固定;接著是塔身的標準節,有多有少,根據建築需要可加高或降低;再上面是頂升機構,又分為內套架頂升和外套架頂升,這里面用到液壓傳動系統等繁瑣的物理知識,不便多說;然後是由可編程的變頻器控制的回轉機構;再往上是駕駛艙和吊臂。此外,還有許多起到保護裝置的器件,如行程限位器,超載保護等。出于構造復雜的緣故,就介紹到這。一般學土木工程的人都會涉及到這些東西。
一架看似很普通的塔吊卻蘊含著如此博大精深的學問。我不得不對此物的發明和創造者肅然起敬:他們在研制此物為了促進建築業能夠蒸蒸日上的同時,還不忘在設計細節上對人民的人身安全進行深思熟慮的著想。
盡管如此,每年因為塔吊倒塌事故造成的人員傷亡還是數見不鮮。但願設計師們能在塔吊的設計細節上精益求精,減少不必要的損失。
26.好了,再把目光轉回工地。
打完混凝土的第二天上午,那些河南大工便清閑了,他們只待領上一年到頭來的薪水,帶著滿身心的疲憊、喜悅,回家和親人團聚。
他們太累了。
27.大清早,老韓就給我們每人發了一頂安全帽,他打算讓我們拆樓前那排舊居民房。
我一听這事好啊,蓋房雖難拆房簡單,大錘一掄,房子應聲倒地,太爽了。
雖然沒做過,但我預感這絕對是我擅長的,從小我就有破壞細胞。
28.據說這是80年代建築的一排在當時來說質量還算過硬的房子,供礦上一些領導家屬居住。因此周圍一些不安分的人很是覬覦,入室行竊的案件屢有發生。
那時候礦上很不景氣,許多人的房子還不如我們現在的豬窩舒服,眼紅是自然的。也許領導們當時沒想到,二十多年後他們漂亮的「小窩」會被我們這群五大三粗的人毀于一旦。而此時我恨不能在二十年前他們入住的當天夜里就制造一場和汶川規模一樣大的地震,前提是不會殃及無辜,這樣誰都沒得想了。
29.老韓前來指導我們工作,先把最頂層的水泥灰用鐵鎬刨開,再把第二層的油氈扯起,第三層我也不知道是什麼,反正挺厚,還是用鐵鎬,必要時上大錘。完事等施工隊的吊車配合著把最底層的水泥板揭開,裝在大貨車上。
老韓問,听明白嗎?只有一位大叔說,明白了。老韓說,動工。
我想說我不明白,如此浩大的作業老韓為何只給我們安排五個人。旁邊一人說,大概怕人多了從房頂上掉下來。
我心想,他不是怕別人掉下去,是怕自己過來盯梢的時候地兒不夠站,被擠下去。
上午十點多,不知從哪突然冒出十幾個人,手上都操著家伙︰小鐵錘、鋸工、撬棒。我們都以為是老韓考慮到我們人手不夠,派來增援的部隊,仔細一看,原來是趁此機會過來搜集鐵器的附近居民。只要是暴露在外面的鐵器,不分大小,都被他們一一繳獲,我甚至透過屋頂的縫隙看見有人正在房間里賣力地鋸一截水管。
我覺得這些人很識時務,公家的東西,不要白不要。說不定在幾個月前就瞄準了這塊,天天盼著啥時候拆房呢。
「你們快點!一會吊車就過來了,磨蹭什麼呢!」我轉身看去,潑婦站在正對我們的二樓窗口。距離較遠,我大聲回應道,人就不多,能快哪兒去?她沒說別的,調頭走了。旁邊大叔說,肯定找老韓去了。我說,懶得理她,咱們該干嘛干嘛。
不出大叔所料,片刻的工夫,老韓徑直向這邊走來,後面跟著——應該是牽著潑婦,兩人都繃著個臉。自來工地,我就沒見他倆笑過,傳說這是心腸最毒辣的一類人——要麼不笑,要笑也是腰里藏刀。
我低聲告訴大伙,狗來了,注意表現。大伙笑了。
這次老韓沒上房頂,站在下面嚷道︰這都幾點了?看來今天這個工不想掙了是吧?
我們沒人作聲。針對的是集體,不是我個人,所以我沒必要當出頭鳥。
爾後老韓讓我和那位大叔(陳雲)下去拆幾扇差不多有兩人高的大門,鐵的。並一再強調,哪怕砸到人也不能把底樓的牆皮刮了。
毫不夸張,是他的原話,可想而知我當時憤怒到何種程度,這和草菅人命有什麼區別?
陳叔嘆了口氣說,唉,沒辦法,來這地方就得學會忍受,什麼難听的話都有,大不了左耳進右耳出,誰讓咱們是下等人呢。
我看著他豁達開朗的樣子,頓悟︰到底是風雨中過來的人,想問題比我們年輕人看得開。
臨近午飯的時刻,潑婦跑過來對我們說,等下有幾個礦領導要來工地視察,你們倆快點把門卸完,不然會挨罵。我尋思,我們挨的罵還少嗎?
「嘿!干嘛呢?把東西放下!」背後傳來老韓的聲音。我回頭一看,一個胡子白花的大爺扛著一扇剛卸下的鐵門朝我這邊慢慢前行,一副愚公移山的氣勢。
老頭听到喊聲,嚇得站那不動了。我估計是鐵門太重,壓得老頭夠嗆,又被老韓這麼一吼,就差腿一哆嗦,被拍了螞蚱。
老韓沖我們說,怎麼不看著點兒,萬一把人家壓死你們賠得起嗎?
怎麼又和我們扯上關系了?我對老韓分析事情的邏輯完全無法理解。
我看見老頭干枯、蠟黃的左手背上不知被什麼利器劃開一道深深的口子,血還在往外流,而老頭好像全然不知自己受了傷。
我不禁感到一陣心寒,鼻子一酸差點落下眼淚。我在想,等自己日落西山之時,是否也會和他一樣窘迫呢?
30.老韓安頓,中午完工前把余下的幾個門全卸了。
不成問題,一泡屎的工夫。可是由于我和陳叔的大意,最後卸下的門沒按照老韓的意願平著放,直接靠了牆邊。
如果這是拍電影的話,並且我當導演,我建議攝影師的鏡頭應該給這扇獨一無二的鐵門加個特寫以便給後面情節留懸念。
而在這里,是為我的下一節小說做鋪墊。
31.工地上流傳著一句很經典的話,就是描述我們農民工的,讀來瑯瑯上口:起得比雞早,吃得比豬差,睡得比狗晚,干得比牛多。
可見,我們的生活特點集這四種畜生于一身。我想再沒有其他行業比這更下等、低賤了。尤其是「民工」,這個帶有歧視兼侮辱意味的稱謂,不光是自己听著不舒服,親朋好友問起來也替你丟臉。
因此我建議,從事此類工種的朋友不宜拋頭露面參加同學聚會或結婚慶典等事項,那只會讓你越活越沒勁。
32.在這天,我飽嘗了有生以來第一次被人欺壓的滋味。
下午時分,一輛優雅的小轎車緩緩地停靠在工地大門口,車上下來小隊人馬,三男一女。四人都是統一特征︰肥頭大耳啤酒肚,兩腿支個。
以往看見這類人,我只是單純地認為他們的生活質量肯定抓得特別好。現在才明白,那一個個臃腫的身架是靠剝削我們這些受苦人的勞動成果幻化而來。
我突然想到一個更帶有歧視兼侮辱意味的名詞,用來形容那些沒心沒肺,心里不壓事又睡眠質量好的人︰心寬體胖。
老韓早就站在樓下恭候幾位領導的大駕多時,忙嬉笑著上前迎接,十足的狗漢奸樣兒。听不清他們交談的內容,光看見朝著我們這邊指指點點。
上午我認為潑婦以「領導來視察」要挾我們早點完工,好得到老韓的幾句褒獎。看來動真格了,同時我又暗示自己,慌什麼慌?他們又不認識我。
陳叔說,看見邊上穿黑格西服那個嗎?我說嗯。他說那就是大工頭,齊威。我琢磨,怪不得有錢,光听名字就了不起︰洪福齊天,威風八面。他媽真會起名。
陳叔告訴我,可能是縣里邊的有關領導,一會兒要是問你關于工地上的事,就說不知道。我不明白他說的啥意思,便懵懂地點了點頭。
走最前邊的是那趾高氣昂的胖女人,過來還真如陳叔所說,劈頭就問我,你們一天工作幾個小時?我怕惹是非,頓時啞巴了,低著頭不做聲。女人看我半天不說話,真以為我是啞巴,就隨即問陳叔,我倒想听听他怎麼說。陳叔支吾了好一陣,最後吐出我也準備說的三個字︰不知道。
胖女人沒說什麼,跟著那三人繼續往前走,我估計她可能在想,老韓真會雇人,一個啞巴,一個弱智,連自己一天工作幾小時都不知道。
我了解到他們此行的大概目的,但我始終不明白他們這樣做的意義何在。難道可以為我們排憂解難,知道我們干最累的活兒拿最低的薪水就可以替我們伸張正義了?
我記起我爸曾對我說過,當官的人里通外合,一個鼻孔出氣,大家都明白「官官相護」。我不禁對這些虛偽的嘴臉感到一陣惡心,真想操起地上的磚頭挨個兒送他們上西天。
是我當學生的時間太久了,未及早感受到校園外面的慘淡世道還是這世道早就在很久以前就變味了?就像給裝有清水的杯里滴進一滴墨水,而我好比杯壁上的純淨水滴未被燻染。我可以理解,總有一天我會因附著力不夠滑落下去,與那些早被玷污的一塌糊涂的兄弟姐妹們同飲一杯水,這就是身不由己。
「嘩啦」一聲,隨著挖掘機探頭的深入,一堵牆結結實實地應聲倒地,倒得那麼干脆利索,就差把地基一塊兒給帶出來。
緊接著,上午被我和陳叔立在牆邊那扇鐵門在一堆磚頭的推搡下,重重地倒向底樓的窗戶,兩塊玻璃眨眼間碎了一地,牆皮被刮下一大塊。
幾個領導听到動靜,齊刷刷地回頭觀望,胖女人因為過度驚嚇險些一坐在地上。
老韓顯得大為驚愕,估計當時他在想,又他媽捅簍子了!
他什麼都沒說,示意我和陳叔把門抬起放在一邊。領導在跟前,他自然得顧及自己那點微薄的顏面,不好破口大罵。
與此同時,大工頭齊威的臉色變得鐵青,幾步走到老韓跟前問道,誰把門立起來放這的?老韓實不相瞞,指著我和陳叔,就這兩人。
「扣工!」齊威說完走了。
老韓好似幸災樂禍地對我們說,听見嗎?這回我也幫不了你們。領導放話我照辦。我問他憑什麼?他說憑你辦事不利。我說你又沒告訴我怎麼放,責任在你,為啥不扣你工錢?再說,你沒看見這地方小,只能立著放嗎?我到了怒不可遏的地步。
陳叔拉著我,「小谷,少說幾句吧,扣就扣了,沒辦法。」我沖他大聲嚷道︰「同樣是人,憑什麼要任他擺布,他說扣就扣?真他媽窩囊!」
我又對老韓說,「你試試扣我工錢,信不信我去勞動局告你,把你們偷工減料的事全抖出來。我大不了什麼都撈不著。再不行咱們到礦長辦公室聊聊?」我做好了魚死網破的準備。
其實我對工地的各項事宜渾然不知,只知道在公家這種地方由領導提出的「別有用心」的投資總會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黑事」存在其中,加之看過些類似的題材,我也算信手拈來那麼一說。
看來兵不厭詐的古訓在當今社會依然適用,尤其是在那些不正當的商業競爭或底層勞動人民與高層領導干部之間的對抗中。
老韓投鼠忌器,看我來勢洶洶,便話鋒一轉︰「當著領導面,你得給我留點余地,扣不扣我說了算,等他們走了再商量不遲。這麼點事鬧大了影響不好。」老韓揮揮手,讓我們接著干。
33.面子是自己爭取的,不是問別人要的。這些人模狗樣的東西,懂得讓別人給他們留面子,怎麼就不想想你們是否給我們這些受苦人留過?當官的有臉,那我們的臉是什麼??還是連都不如?
我本不想用粗話罵人,但我覺得這些人比粗話還粗。
誰都無法更改眼前的現狀,包括一國之君都平復不了,我們這些身份低下的平民又能搞出什麼大的動靜呢?
我一次又一次地安慰自己,這個世界根本做不到公平,唯一稱得上公平的就是我們的心態。我不提倡遇到對自己不平的待遇時走極端,那只會把自己推向更黑暗的深淵。但我相信我們不會沉淪,也不會跌倒,縱然跌倒,也定會在高于他們的上方。
我們能做的只是嘲笑,一再嘲笑。
老韓的話讓我警醒不少,倘若未來某天,我置身于勾心斗角,爾虞我詐的官場時,我也會視面子、榮譽這類虛無縹緲的東西至高無上,這就是人類的悲哀。
領導們不關注你工作的過程有多艱辛,只在乎你的結果。好比市里面要搞一次掃黃打非的大運動,命令下達之後,各區隊、聯防很重視,立即增派大量人馬對違法人員圍追堵截,不分晝曉。追了三天三夜,人沒追到,結果開槍誤傷了平民。市領導不會因為你中間如何如何曲折,如何如何坎坷,人家只想知道你掃住幾個黃,打住幾個匪,而你卻兩手空空回來交差,還給領導臉上抹黑。
對不起,這次任務失敗,不會給你任何獎勵,也別指望听到什麼你們辛苦了,然後人手接過一支煙的待遇。
就此誕生一句話︰辛辛苦苦並不代表清清楚楚。深刻。